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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有一次,父亲追到钟楼下无计可施,暴躁地围绕着钟楼转圈子。父子两人在星空下对喊,父亲说混账你做个屁的骑士,你知道骑士是什么东西么?

昆提良说,我就知道骑士才是真正的男人!木匠不是真正的男人,木匠就是木匠!

父亲说你这个混账!你母亲临死前千叮万嘱说要让你当个好木匠,我费了多少口舌才在木匠工场里给你找到学徒的机会。木匠怎么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了?木匠能娶老婆生孩子,被孩子们环绕着死在自己的床上!骑士的命是在跪在战场上被人砍掉头颅!你要当了骑士,都未必有命活到娶妻生的那天?木匠才是真男人!骑士只是一帮注定要死的死鬼!

昆提良忽然站了起来,眺望着远处波涛起伏的黑色大海,像石头般安静,他说爸爸,我知道当骑士可能会死,但不当骑士,我不知道自己曾经活过。

以蛮牛的修辞能力,今天他十九岁了也讲不出这么有哲理的话,这是他从某本骑士小说上看来的,故事中的主人公要去沙漠魔堡中救他心爱的公主,但守卫那处魔堡的是一头幽灵龙,扈从劝他不要去,去了必死无疑,骑士说,那里确实是地狱,但那里有我心爱的公主,我很清楚我可能一去不会,但我不去便仿佛不曾活过。

昆提良照搬来讲给老爹听,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帅特别勇敢,感觉好极了。

可父亲忽然哭了,那个喝醉的中年人坐在灯塔的基座上嚎啕大哭,他喊着昆提良母亲的名字说,亲爱的我很想你啊!我把我们的孩子带大了!你看看他多像年轻时那个混蛋的我啊!可我很怕我会失去他!

昆提良给吓傻了,猴子一样从灯塔上滑下来,老老实实地站在父亲面前,等着父亲用笊篱打他一顿是不是就会觉得好点了,就不会哭了。可父亲只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,说你长大了昆提良。

父亲带着昆提良回到家里,从院子里挖出了一口半朽的木箱,打开木箱,里面是半截断剑,剑身呈暗金色,泛着星辰般的微光,此外还有一条考究的牛皮绶带,上面挂着孤零零的一枚勋章。

“那柄剑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剑吧?虽然断了,可它曾经也是炽天骑士团的制式剑,由密涅瓦机关设计,用混合了秘金的高碳钢锻造,全力挥舞的时候确实能够砍断奔马。”父亲轻声说,“这些就是我骑士生涯仅有的纪念品。”

那一夜昆提良才知道父亲的退休金从何而来了,它来自遥远的翡冷翠,由教皇国的军部发放。

他的父亲曾是一位高傲的炽天骑士,为教皇国征战,积累军功升至上尉。退役之后,他继续留在军部服役,直至身体状况出了问题。

驾驭机动甲胄是件很危险的事,骑士不得不强迫自己的身体适应机械,反复作战反复受伤,父亲退役的时候,肌肉骨骼都严重地受损,随着年龄增大,这些旧伤就逐步暴露出来了。

退休金是有限的,在翡冷翠根本过不上像样的日子,父亲不得不回到家乡,那座位于南方的岛屿。在岛上的小教堂里他娶了昆提良的母亲,那个从小就喜欢他的女孩。

他本以为这样总算过上了平静的生活,可昆提良的母亲在分娩时出了问题,父亲眼睁睁地看着母亲难产而死。他非常清楚如果他们是在翡冷翠,那么他心爱的女人就不会死,那里有全世界最好的医生,可他的退休金和军功不足以支撑他们在翡冷翠的生活。

他握着昆提良母亲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!说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去当骑士呢?让你等了我那么多年。什么狗屁的光荣和梦想!我这一生兜兜转转,最后还是只有你啊!

昆提良的母亲虚弱地微笑着说,可我最初喜欢上你,就是因为你说总有一天你要穿上机械甲胄成为英雄啊,如果你不是那样狂妄的男孩,我也许不会知道世上有你……就这样那个美丽的女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。

受了这个打击父亲加倍地沉溺在酒精和对过去的悔恨中,一心想让昆提良过上平静的日子,想方设法地送他去学木匠手艺——其实这根本不是母亲的意愿,而是父亲自己的。

可日复一日昆提良长大了,却是越来越像当年的自己。当年那个勇敢而鲁莽的少年,也是眺望着茫茫大海,对靠在他肩头的女孩说,我会成为最伟大的骑士!然后带你去翡冷翠过贵夫人的日子!

父亲摸着昆提良的头说,这就是骑士的命运啊,痛苦远远多于荣耀,成为骑士王当然世人都会称颂你,可那些死在战场上的骑士谁会记得他们?知道了这些之后,昆提良我的儿子,你还想当骑士么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