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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许多人不是身上得病了,是心中得病了,病得久了,神思混沌,纵然身体再好,也就一日日垮下去。”方觉始低声道,“那是吃多少药,做多少努力都救不回来的,就如同被虫子蛀空的大树,风一吹,便摧枯拉朽。”

“常人总将心病当做矫情做作,却不知这也是一种病,人心何其脆弱,何其珍贵,从那日起我就想着该如何治愈心伤。”方觉始看着天上的月亮,目光也如水一般,“假使我用织梦术令那书生能够最后与他的妻子见一面,他是不是心中就能快慰许多?”

崔嵬淡淡道: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”

“那你呢?帮助缥缈主人不同样惊世骇俗?”方觉始微微笑起来,“你我都不是安生的人,不是吗?崔嵬,你已经被我说服,你已觉得我有道理了,是吗?我总是觉得你此人很有意思,寻常人若看出凡人平庸,不是觉得乏味,就是觉得鄙夷,你反倒因他们的渺小脆弱而怜惜他们,又绝不干涉,你行仁善之举,却抛弃仁心,难怪人家说剑阁三百年来最有希望成仙的人就是你。”

崔嵬对他的俏皮话全不理会,只是平淡道:“你既然对我提出,定然不是无的放矢,看来你的条件就是对我使用织梦术。”

原来不是无偿治疗啊——

于观真心里一动。

“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,我们好歹是朋友,所以我才会借故问你,而不是拿条件胁迫你。”方觉始道,“新药总要有试药者,我此生未曾见过比你心智更为坚定可怖之人,要是织梦术在你身上都能成功,我便可开始对病人尝试。”

崔嵬又道:“要是有人沉溺痴梦之中,那又如何?”

方觉始道:“不如何,一项病症的开始,总是会有死者,我没办法从一开始就挽救所有人的性命,一步步走到如今看得还少吗?再来,有错处才能改,要没经验教训,哪来成果。”

崔嵬再无二话,干脆利落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“……我有时候真好奇,缥缈主人到底对你做了什么,你竟这样耗尽心力地帮他。”方觉始了却自己的心愿,顿时失了之前的严肃认真,态度又变得轻浮起来,故意戏谑调笑,“他纵美貌,你却并非好色之徒;他纵妖娇,你也绝不是多情之人;更何况此人对待自己都如此心狠手辣,本应是你最厌烦的一类,怎么,你难不成欠了他一大笔赌债,还是在我们都不知情的情况下……欠了情债?”

未料崔嵬听闻此言,怔怔出了神。

方觉始顿时怪叫起来:“不是吧!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!你难不成真的恋慕上缥缈主人了!难怪了,我就说你怎么会把他带到家中来,甚至不惜请棋老来此,完了完了,崔大剑仙坠入情网,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要命的消息嘛!”

于观真下意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觉得自己好似一尊雕像。

“不是。”崔嵬摇摇头道,眉尖微蹙,似是不知道怎么形容,嘴唇微动,片刻后才道,“我答应过帮他治伤,就会做到。”

方觉始一时也没了声音,他挠挠头发:“哎呀,这种时候,我就希望我们俩不是朋友。”

“怎么?”

“我已觉得自己是世间难得的完人,世间无人能出我左右。”方觉始半点不嫌害臊,他摸摸鼻子,尴尬地窘迫笑起来,“可是跟你比起来,又显得好像稍逊那么一筹。”

崔嵬不紧不慢道:“你的脸皮确实鲜少有人能出其左右。”

方觉始吃瘪,不由得恶狠狠地恐吓起来:“仔细点说话,今天晚上我就要给你织一个大大的噩梦,尽是些魑魅魍魉,叫你不得安生!”

夜风缓缓吹过,崔嵬若有所思地往花架的藤萝之下望去,只见得清风拂动绿藤,却不见半个人影,只有一朵狭小的白蝶翩然没入花丛。

大抵是错觉吧。

崔嵬想着,很快就跟上了方觉始的脚步离去。

第二日晨雾还未散去,崔嵬已然醒来,他许久都不曾如此酣睡过。

只觉得是个很温柔又宁静的梦,叫多日来劳累的心都松懈下来,方觉始正四肢大敞地躺在太师椅上睡觉,姿势奇诡到令人大开眼界。

崔嵬当然不会打扰,静静推开房门走出来,只见到薄雾之中翩然走出于观真的身影,紫色藤萝已经绽开花朵,垂怜般拂过他的脸颊。

“怎么醒得这么早?”

他轻柔地问道,指尖如抚动琴弦般,怜惜地拨过那些花瓣。

这是崔嵬第一次将生机与眼前此人联系在一起,他似乎永远都是那么狠辣,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,纵然偶尔有所亲近,也都带着锋利的刺,更不必提昨夜他们师徒之间的对话,证明这人即便失忆,也全无半点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