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百三十五回 巧言令色自误自败 欲火烧的越陷越深

雍正皇帝 二月河 2627 字 2022-09-16

这大概是雍正最后一次和弘时谈话,所以,他显然也很有些冲动。他看也不看弘时地说:“朕其实半点也不‘圣明’。杀张廷璐时,你一句话都不说,朕只是觉得你这人心太‘忍’。他的事情过后,连朕自己也觉得处置得太狠了些。所以,从那时起,朕就下旨废除了腰斩之刑。这既是为了张廷璐,也是为了恕自己的心。隆科多搜园时,朕已经对你十分警惕了。八王议政时,朕只是觉得你暧昧,心底也有些阴暗,好像紧赶着要和八王共分一杯羹似的。但想来想去,总觉着你毕竟是朕的亲儿子,得宽纵时且宽纵,能包容时就包容吧。朕当时曾想,也许让你掌上大权,你或者会安份一些。好比一条狗,喂饱了它,它还能再咬人吗?却不料你竟然这么狠心,先想到杀弟弟,进而又要杀父亲…你你你,简直是古今天下最贪婪暴虐的衣冠禽兽了!”

弘时跪着向雍正跟前爬了几步,大声悲号:“我的好阿玛呀…您是儿子的父亲,您怎么能听别人的谗言呢?您刚才说的那些事,有些确实是有,但更多的却是绝无其事呀…”

雍正带着一脸的卑夷神气说:“你听人说过,杀人可恕,但情理难容这句话吗?你身为皇阿哥,万岁之下,千岁之体。你如果不为非作歹,哪个敢来动你一分一毫?又谁活得不耐烦了却来离间我们父子之情?朕在你面前,确实称不起‘圣明’二字,但朕自以为,说句‘精明’还不为过吧。假如证据不足,朕岂肯容得他们在半夜里把你捉到此地?朕假如不顾念父子之情,又焉能不把你交部议处,明正典刑?”

弘时的精神堤防,在雍正排炮般地轰击下,全面崩溃了。他委顿在地上,痛苦万分地说:“阿玛,儿的好阿玛呀…您开开恩;再听儿子一句话…儿臣确实是糊涂了,听了下人的挑唆,以为…以为除掉了弘历…儿子就占定了嫡位,所以才有魇镇他的事情…但在河南追杀他的事,是下边的人办过后我才知道的,并不是儿子自己生出来的主意…阿玛…您要把儿子交部议罪吗…啊?我的阿玛呀…”

雍正听他哭得十分凄惶,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,眼泪也已夺眶而出了。他突然想起了弘时在儿时的模样…哦,那还是诸王夺嫡正烈之时吧,雍正被削职回府。他心情郁闷,借机抒发,每天只是逗弄弘时和弘历哥儿俩。有一次,他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,去抓树上的蝉。弘时那年也就是两岁来的样子,他竟尿了自己一脖子…唉,往事已矣,今天这个在自己怀抱里长大的孩子,竟想杀掉父亲,杀掉他的亲弟弟,还能让他再继续作恶下去吗?刚才那一闪念间的亲情,被这疯狂的夺嫡之欲吓倒了,掐断了。如果听任他继续危害社稷,别说是后世,现在自己就没脸去面对群臣,面对如张廷玉、方苞这些老巨。他们难道不会说自己是处心不公吗?他们还能臣服自己这个皇帝吗?以后凡是说到“正大光明”这个字眼时,不就等于是在打自己的耳光吗!他的决心下定了,再也不能犹豫了。他用低低的,但也是沉缓的语调说:“朕瞧不起你这样的窝翼废!大丈夫从容就死,能做得出,也应该当得起。你与朕站起来!”

“是。”弘时从地上爬起来了。雍正一眼就看到,他的额头已碰得发青,还有点点血迹。但雍正似乎视如不见地说:“你坐下。”弘时畏缩着坐回到小杌子上:“请父皇教诲…”

“你弑父杀弟,欺君灭行。依着《大清律》,除了凌迟之外,再没有第二条惩罚”雍正的声音好像来自天穹之外似的遥远,“朕已仔细地思量过了,如果把你交部,那又是一件哗然全国的大案。不但你依然要死,还要带累不少人,家丑也就外扬了。所以,朕才决意秘密逮捕你,以免引起震动和众议。”

弘时感激地看了一眼雍正说:“儿臣谢父皇呵护之恩。”

雍正转过身去,为的是不再看见这不争气的儿子。他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:“你知恩就好!你的罪,犯在十恶,断断没有可恕之理!但是朕与上书房军机处大臣们商量,不能把你交部显戮。因为国家经不起这样的大案迭起,二来,朕也丢不起这个人!”

弘时生出一线希望:“那么…皇阿玛是说…把儿臣圈禁起来?”

雍正摇摇头,没有说话。

“到岳钟麒那里去效命行走?”

雍正还是在摇头,但这次他说话了:“没办法给你减刑,也没办法给你身份,到军中更是没有名目。”

“那么儿子就只有削发为僧,长伴青灯古佛,来忏悔赎罪了…”

雍正突然转过身来,用十分沉重的声音说:“你难道还在想着活命之道吗?凭你的身份,哪个庙里能藏得住你?你想借佛前忏侮的名义求生活命,不怕将来一旦暴露,让你伤透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吗?且不说你的罪已不可恕,就是能恕,你的心可恕吗?既然你不愿意自己想出路,那朕就替你说出来吧。你除了死,已经没有第二条出路了。”

弘时吓得泪流满面,他“唿”地一下扑上前去,紧紧地抱住了雍正的双腿。摇撼着,哭泣着:“阿玛,我的好阿玛呀,儿子是罪大当死,也没有可原谅的道理…可您就不念您子嗣单薄吗?儿子死不足惜,却要带累得宗室更加零落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