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大昭卷•判相

昭奚旧草 书海沧生著 13277 字 2022-09-16

章戟忽然明白了什么,看着成觉,冷汗流了满面。他和女儿似乎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,只是自己还未发现。

“大姑娘不想嫁给本殿下,本殿下亦不愿强人所难,既有今日契机,不妨就此交出来,我也顺应交了差事,如何?”成觉扬起眉,露齿一笑,伸出了手。

章咸之被他的目光打量得后退了好几步,许久,才哭丧着脸道:“没有了,爹,令符早就没有了。”

章戟站不稳了,“你说什么,哪儿去了?”

章咸之握住手,勉强镇定道:“卖了!我卖与换梦人了,我用阴兵令符换了我同爹爹两条命,和……和……”

“和什么?”

“和太子扶苏的孤独终老,妻儿不得善终!”章咸之咬牙,偏头闭目道。

她爹爹终于吐了一口血。

“大姑娘可真是个会算账的聪明姑娘。”成觉不怒反笑。

章咸之咬牙,心一横,瞧向了成觉,“在金乌,在黑衣人的金船中,他们说我是天生的皇后命,嫁给谁都能当皇后!我说我不当皇后,我要当女将军、女元帅,我用阴兵令符同你换—此生当不了皇后!”

成觉不是想娶她吗?他还敢娶吗?

成觉的黑眼珠更加冰凉,他未有反应,章戟却一巴掌打了过去,“孽障!你可知阴兵令符是谁的?你可知阴兵令符是干什么的?”

章咸之被打得脸颊肿了起来,却哈哈大笑道:“阴兵令符不是章家祖传之物吗?它不是为了保章家老少的命才存在的吗?它保不住你,爹,它保不住你!”

章戟大手捶地,捶出血来,“妇人误我!章家污名史册,全因妇辈!”

他掐住娇娇女的脖子,咬牙切齿道:“阴兵令符是秦元帅用命换的,为的便是天下黎民苍生和太子殿下一条命!你这无知的蠢物!”

章咸之迷惑了,摇头道:“不对,不对。既然是他家的东西,梦中他为何要夺取?”

章戟几乎咆哮:“太子为何要夺?这原本便是秦将军予他的,临终前,千叮万嘱!”

成觉之前一直气定神闲,除了知晓上卿云简快至之外,阴兵令符也会被逼出,打胜仗兼完成陛下给的终极任务毫无压力,此刻却也头疼起来。他最终瞧了这父女一眼,冷声道:“通通闭嘴!副将听令,抽调一万兵马守好四门,凡有关内百姓要求入城,通通不准!剩余两万人随我从小道入阳靖关!”

书生吃醉了,就靠在树身上假寐。夜色极深,水光荡漾,树鬼静静低头望着他,却瞧见了奇怪的东西。

他飘飘荡荡在阴曹大殿中,已沉沉睡去的黑衣书生却握着惊堂木,冰冷地瞧着被提上来的一个个犯人魂魄。

他言语比平日狠戾无情,若是审到男女通奸之事,便要判男子去势,女子幽闭,在阴间囚禁三百日后才肯放入轮回道;审到儿孙不孝父母,则鬼面益发阴沉,拿着手上神鞭,甩到那些不孝之人的身上,骨与肉便瞬间脱离,堂下之人受不住,骂他昏官、阴毒小人,书生便冷声讽道:“这世上的阴毒小人一日不除,我便一日领着这虚名。既有你们,几时轮到本判做阴毒小人?”此语一毕,他却更加愤恨,咬牙切齿道:“把这世间不仁不孝之徒都投胎为人,下一世让其子女依法炮制!不受尽苦难不许重归阴世!”

书生身旁主簿并鬼隶战战兢兢,不知他今日为何如此,压着恐惧唤了下一人,却是一个为谋家产杀兄害弟之徒。树鬼飘到他身旁,瞧着嬴晏,见他目光直而阴寒,暴怒含愤,与他目光对视,书生却浑然不觉,仿似得了切肤之痛,只挣得白皙手骨狰狞,咬牙切齿问堂下之鬼:“你为何杀兄害弟?”

鬼魂泣道:“小的一时糊涂啊,但见万贯家财要分作三份,心疼之下,便起了歪心。”

书生恍惚间似乎戴上了鬼面具,冷声又问:“你同你的兄弟可是一母所生?”

那鬼魂大着胆子道:“虽与小的一母所生,但是得了钱财,却也是各归各家,各自奉养老小,小的虽有私心,为了银钱害了兄弟,却也是人之常情,判官大人开恩哪。”

书生却沉默了,他沉默了许久,沉默到握着惊堂木的修长双手青筋凸起,却忽而放声大笑,笑到这阴间神殿都颤抖起来,一旁被羁押戴着锁链的小鬼也惧怕得细声哭泣起来,原不知阴间的判官是这样可怕的。等到风平浪静,树鬼瞧见书生眼中一片模糊,他用手扶着鬼面,凄凉道:“痛煞我也!原是人之常情,竟是人之常情!”

树鬼惊诧间,摇曳了几下树枝,长长的树叶兜头落下,却也砸醒了树下的书生。天亮了,他缓缓睁开眼,就那样瘫倒着,没有倚靠地咳嗽起来。

他仰头看着树,平淡一笑。

“树兄,最后一问,国土与民,孰重?”

“民重,国土更重。”

“何解?”

“民有敬老爱幼之德,故而永不相绝,然国士为国土之寸争,可死九族,如此,莫不清楚,孰重?”

远处有颠破了草鞋往城门奔跑的难民,他们哭喊着“夷人来了,快逃”。

书生凝视着那如同残破的蜂房一样拥挤而来的平民,许久,才转头,缓缓笑道:“树兄都懂便好。我问你这许多日许多难题,你都懂便好。明理的方能自在。”

树鬼精魄本在饮酒,可那虚幻处,握着酒壶的指节却益发冰冷。

书生又道:“此处这么冷,你可介意?”

黑影不知他何意,摇了摇头。

“此处只有赶路之人匆匆经过,你长住于此,可孤单寂寞?”

黑影又摇头。

“此处……”

黑影打断了他的话,“你日日去盖奴坑,寻的是谁?我或许见过。”

书生猛地灌了一口酒,在惨淡的月光中微微笑了,“日后再也不去啦,不劳烦树兄挂怀。”

“为何半途而废?”

“我每一具尸体翻过,今日才知,他不在那儿。”

“他在何处?”

“你的脚下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人间镜中看轮回,我找遍每一寸土地,除了脚下。不,这大昭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。”

书生忽然坐起了身,黑影问他:“书生,你要去哪儿?”

“关外。”

“那里正打仗,你看来往凄惶的流民。”

“莫拦。我与树兄缘分尽于此。你既都懂得,便要做得。日后关外传来什么信儿,且莫难过,自在修行这天地间,管它神鬼天佛。”

“我知世人,饶是你拼尽全力,也断不为些微情谊去与你付出同等情谊。虽不知你此行为谁,你我世间微尘,何必苦求于此?”

“世事无常,我若不尽本心,还有谁肯为他?”晏二绕着大树,把酒水全浇在树身上,便转过了身。他一身黑衫,手握缰绳,并未迟疑,驾着已停歇三十余日的马车,马蹄声声,瞧不清楚的眉眼,消失在泱泱灾民之中。

大树是个瞎子,他闭着眼,静静的。

灾民遥望乡关,却发现城门已然紧闭。他们在途中听闻两万军民被活埋坑杀的惨状,一路上恐惧疲惫至极,宛若一串竹篮中的青蛙,跳不出,只能唱着比谁都凄惨的歌。

“军爷,放我们入关吧,军爷!我们有老有小,定然不是细作!”一个男子背着老娘,牵着幼子,扑通跪在了城门之前。

站在高高的城门之上,一身铠甲的兵士挥一挥手,身后一排弓箭手面色肃穆,挽起了满弓。他喝道:“还不快滚!大将军有令,不许任何外民入关,强行入关者,视作敌军,格杀勿论!”

几个柔弱的妇人听闻此言,自觉没了生路,两眼一黑,昏倒在地上。剩下的灾民开始放声大哭起来,畏惧地望着高高的城楼,除了两眼分泌的无用的东西填满每一条沟壑,张开大大的嘴,再也无计可施。

一个小小的孩子从众人中站了出来,吐了口浓痰,激愤道:“我爹爹是章家军,我哥哥也是章家军,爹爹前年死在阵前,哥哥去年死在敌手,今年,一转眼,我也要死了,可是不是死在佾人手中,而是死在章家门前!倘使让我血溅这城门之前,能让你们认清我们是大昭的亲人,能给剩下的人一条生路,今日,我便随爹爹哥哥们一起去了!”

一语刚毕,他朝城门上撞了过去。

鲜血几乎一瞬间喷溅出来,孩子满脸是血,倒在城门之前。

所有的人都呆住了。城门之上的弓箭手放下了手中的箭。可是那个发号施令的将士依旧挥着长矛,满面泪水,指着众人,目光坚毅,“军令如山!不许入!放入一匪,误的是大昭江山!”

风吹过大树,大树中有黑影,黑影披散着长发,在阳光下一片透明。

他缓缓动了动手指,摸到了风,也摸到了阳光。

他摸索到城门前,静静抱住了孩子。

他瞧不见旁人,旁人也瞧不见他。

只有那声,不知从何而出,振聋发聩,所有的人听得分明:“千千万万人口口声声为了大昭江山,大昭江山不是一个将军、一个殿下、一个皇上,而是大昭的每座山、每条水、每一寸国土,我手上的这条人命!”

黑影忽然流着眼泪,仰头大笑起来,状若疯狂,“夫唯万万人为我一人,万万人载我一人之身,万万人不愿我活,万万人求我大赦,我又为何人,善为何人,恶为何人,犹若木鸡,生不如死,又为何人!”

聚了散了,风起云涌,不知打哪里从谁家,又来了个白衣的小将军。

小将军温柔地从树下挖出了一个纸鸢,细长的手指拂去纸鸢上的灰尘。

纸鸢上斑斑点点,满是血印。寒风刮得凛冽,他轻轻松开了手,纸鸢便飞过了关山。

瞎子,恨吗?

还觉得世事与尔无关吗?

闻聆忧喜交加地望了望裹得十分严实的辇帐。他这恶毒的小皇叔,当真恶毒得有些手段。等过了三关,平国唾手可得。

一路上,以太平闲散著称的平国人呼儿唤女,哭泣不停。他想起了死前被缚着手的两万残兵,像一只只被打折了腿脚的家狗,用尽了生命最后的余力,齐齐惨叫起了亡国之音。

他从未亲眼看着这么多人在自己的眼前失去生命,佳梦城中下起了大雨。年前,盼来的不是雪,竟是暴雨。

东佾兵士铲着泥土的手在颤抖,他们无法再继续下去,因为那一张张绝望的脸在哀求。他们与这些人一样,穿着战袍。可是,不同的是,见到这等人间炼狱,他们再也不会选择第二条路—宁可战死,也不会投降大昭。

“这是没有骨头的下场!”闻聆说将士个个心惊胆寒,他的这位皇叔却没有任何表情,说了这样一句话。

“大昭太平太久了,如今绝了皇嗣,正是好时机。”

闻聆愣了一愣。皇嗣不是早就绝了吗?

朱红步辇中的那两条腿毫无动静,许久,那人才伸出手,闻聆垂眼,小心翼翼地背起眼前的少年。

他的小皇叔素来深受皇宠,可只有这一条,让他永生隔绝于王位之外。

东佾上皇九子闻爽,是个天生的瘸子。

“皇叔,孩儿瞧这阳靖关一时半刻便可攻下,您不妨先进些食物。这一路行来,上皇唯恐食物不周到,吩咐孩儿带了几个宫中的庖厨,一路上不可短了皇叔的汤食。”闻聆背着小皇叔在阳靖关外的树林中走动,闻爽许久未出步辇,深深地吸了几口气,先前一张紧绷着的脸却是慢慢柔和一些了。他道:“辛苦你了,八皇子。”

闻聆笑了笑,却不作声。他这皇叔性子一向孤傲,恐说些什么,便惹得他怒了,反而不美。

“八皇子,你瞧,大昭好吗?”闻爽凝望着远方,阳靖关中炊烟不绝,却被大雨浇熄,那个城池,如今一片死寂。可是,他知道,一旦日光出来,里面有数不清的粮食谷物、珠宝金币,还有数不清的穿着堂堂冠冕的昭人。

“好。”八皇子笑了,“闻着就芬芳。”

闻爽也笑了。饶是前方一片阴雨,天都在为那场大昭史上出现的最悲惨的杀戮而哭泣,也掩盖不住他们志在必得的快意。

“天快亮了。”这双腿无知觉地垂着的少年望着天色,神情却有些晦涩不明。

八皇子微微一怔,朝林中又走了几步,才轻声道:“皇叔,两日一夜了,睡一会儿吧,孩儿为您守着。饶是大昭明珠来了,也不怕。”

少年点了点头,伏在闻聆背上沉沉睡去。林中风动了,八皇子摸到背后少年披着的狐裘,帮他戴上了连衣帽,沉目望了望阳靖关。

这是东佾人世世代代的梦想,就像狼崽子生下来就会厮杀。

美梦成真之前,总是无尽的焦灼。

未入阳靖关,穆王世子等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上卿云简,章咸之盼到了夜想日思的情郎。

降伏三十部落,立下不世奇功的上卿云简,正是失踪已久的黄四郎。

兄弟四人还在一起之时,三人知其脾性,下棋,做学问,每每要求最好,每日三顿拼命加餐,便笑他道:“沽名钓誉入魔深者,四郎也;口舌之欲挥之不去者,四郎也。”

这样一个黄四郎,单枪匹马,跪在成觉面前,“殿下,臣幸不辱使命!”

成觉笑了,下马,拍了拍他的肩,“干得好,云卿!一鸣惊人,不愧是云相之后,青城殿下提携之人!”

云简,福州人氏,古来贤相第一人云琅之族孙,云氏遵照云琅遗言,隐居三代而不仕,而云简,恰巧是第四代。

章咸之愣了许久,才泪如雨下,“四弟,你去了何处?”

云简一身白色铠甲,含笑瞧着章咸之不说话。

章咸之一身红衣女装,当他不认得自己,双手束起发道:“我呀,三哥,章甘啊。”

云简一路疾驰而来,眉眼结尘,却依旧秀美温润。他微笑道:“三哥,好久不见。”

章戟环顾四周,不见一兵一卒,慌忙问道:“敢问上卿,我章家十万兵马呢?”

云简缓缓一笑,温柔道:“什么章家十万兵马?简未曾见过。”

章戟慌了神,厉颜道:“上卿,昭、佾战事如此吃紧,莫要再开玩笑!若无兵马,你我众人,今日皆要命丧此处,恶名昭著百年了!”

云简掏出手帕,拂去脸上的尘土,才粲然笑道:“今日兵败,臭名昭著的是将军,死的也是将军,与简有何相干呢?”

成觉狐疑地看了云简一眼,他却转身,垂下眼,笑道:“殿下,陛下有旨,您给臣剿匪的十万兵马,依旧纳入禁卫军中去。至于大将军,若然守关不力,战死了,他再派兵马来助阵;倘使打了胜仗,自有加官进爵之日,殿下与章姑娘的旧约依旧不改!”

成觉胸口大闷,指着他,许久才道:“你!你怎么敢同陛下……”

穆王之臣,竟事两君。

云简浅浅一笑,轻道:“我许诺殿下的事做到了,许诺章姑娘的事也做到了,与陛下结缘,全赖二位提携。我于越姬山上已料到今日,殿下何必怪我今日背信弃盟,不能忠心耿耿?”

他转眼望向章咸之,带着深深的情意,也带着深深的恨意,只是依旧温柔,依旧微笑,“三哥,你呢,你把郡试的题目泄露于我之时,把我引荐给陛下之时,可曾料到,被你一眨眼害了的吾等,也是你今日的下场?”

章咸之怔怔道:“你竟这样想我,竟这样想我!我当日给你试题,只为让你高中,何曾想过要你死?”

“你害我这辈子都要凄凉,都要寂寞,岂非生不如死?”少年弯起了眼,白皙的皮肤好似敷了一层又一层的粉,笑意这样冷,又这样僵硬。

他骑着马朝着她缓缓而来,这世界仿似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,情意与恨意交织在一起,她瞧着他,心碎起来,不知如何是好了。

他们相遇时,是在一只小小的船舍中。她拍了拍他的左肩,又拍了拍他的右肩。

那时冲破胸膛的是什么,是亲眼瞧着太阳挂在天空,暮色落入碧海的尘埃落定,她认定了命运的转变自他起始。

爱的人不同了,一切自是都不同的。

平国金乌水畔,长着一种叫“檀央”的草,长相普通,却深具君子之德。因落日余晖常常晒在湖面之上,别的水草吸了日光水色,生得益发茂密浓翠,深受恩泽,可是檀央依旧是原来的模样,舒展而浅淡,温柔而不见虎狼之势,素来为文人骚客所喜,称其“九德具备”。

他便是这样的君子檀央,而她是照亮君子的太阳。太阳的爱意何其浓烈,却暖不热檀央的心。

章咸之很绝望,鼻子一酸,忍住泪,低声道:“你是不是……是不是一开始便同世子认识?”

云简把手帕递给章咸之,温声道:“我认识他,同认识你,一样久。十一年的六月初五,我为贼人所劫,饿倒在章府门前,你命丫鬟赶我走,路过的殿下成觉却给我一餐饭,一袋馒头。”

章咸之胸口唇齿俱苦涩起来。当日她心中乱作一团,惧怕命运的到来,便本能地把他推开。这一推,竟推得这样远了。

一切,又都变了。她想起什么,尖叫道:“大哥呢?大哥与你一起失踪,你回来了,他人呢?”

云简闭上了眼,笑了笑,苦涩道:“自是,从君所愿。一袋馒头,谁给的,到头来,又有什么区别。我是贱命,他身为百国太子,福泽深厚,命为何也这样贱?”

从君所愿。

章咸之打了个激灵,许久,眼泪却抹也抹不去了。她望着他的眼睛,不敢置信,却逐渐绝望起来,“你杀了他,你真杀了大哥!”

她狠狠捶着他,双目赤红,泣不成声,“你为何没有遭到五马分尸之刑,为何没有天打雷劈,死不超生啊?”

他仰头望着黑夜,这天灰蒙蒙的,“若群星有灵,我何至于还能活到今日任你再骂上这遭。”

天极星空曾起约,同为手足永不害,哪个若是违前盟,阎罗殿前不能容。

章咸之魂不守舍,哽咽道:“我夜夜都梦见你们回来了。你不理我,一直朝前走,他说他不当皇帝了,一辈子就做姬谷,做我们的大哥。可是,说完这样的话,却朝着大海的深处走去,我追过去,大哥却已经被海浪淹没,鲜血把海水都染红了。我的裙子也沾了他的血,那么黏稠腥涩,无论如何洗,都洗不掉。”

她说:“我梦中得了一份考卷,原想助你一飞冲天,步入青云,谁知酿下弥天大祸,险些害了诸位师兄性命。”

白衣少年轻笑道:“三哥,你几时与他们那样情深?你只是怕他们死了,回来找你报仇,正如你对大哥,不,是对太子扶苏那样廉价而动摇的情感。你不知道扶苏对你情根深种吗?你不知道他每日吃完晚饭便抱着书坐在窗前,等你经过,只是为了多看你一眼吗?他每次瞧见你,欢喜得眼珠都发亮,就那样沉默地瞧着你,却从不肯多与你说句什么,只唯恐你心生烦恼。已做了聪明人,又何必再装傻?”

道路两旁开成云海的束离花落到少年的肩上,他温和而残忍道:“你把考卷给我时,如何叮嘱于我?你让我告诉所有的人,书院中的每一个人。扶苏与平王世子交好,倘使日后株连入狱,如有一人不死,如有一人与平王世子有所互通来往,那便是扶苏!你通过这样的方式,告诉盘根错节的成家人已故太子还未被斩草除根!告诉天下诸侯扶苏的行踪!陛下送你到书院读书,便是为了让你日后辅佐太子,你为陛下所制,不敢轻举妄动,只好借刀杀人。你虽算漏了什么,虽然此事明明与他无干,他却去了。他同我说三弟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烧纸钱,看得他心中愀然。他说他没有感情,他说他不明白为何对我们兄弟手足的感情来得这样茫然汹涌,让他不知所措。你说,若不是你,我如何确定大哥便是太子扶苏,便是我的主公成觉预备铲除的人呢?”他眼睛弯弯的,声音几许温柔,“不是我,也有别人。”

红花落到红衣上,黑发的俏丽美娇娘却狠狠地摇着头,她眉眼带着杀气,掷地有声,说服了自己,也掩盖了心中的浮动,“是你杀死了姬谷,是你杀了他,我终究只是想想,我什么都没有做!”

云简躬下身,双马并行,这一团白云怅然地抱住那一团红日,他叹道也似泣道:“我邀他去越姬山上赏花,他带了一提五花肉。他与我,皆过得那样不如意,都是难忍饥饿之人。越姬山上雾气浓,束离花比山下开得早。我同他说,是我与你合谋设计了他,我同他说,我们都想要他死。他问,倘使他死了,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呢?我若杀了他,便能还了世子恩情,你若杀了他,便能心神安宁。我们都有所得,只有他失去了。他死在了束离花丛中,被我用淬了毒的长剑一剑穿破胸脏。他临死的时候,明明身体还在抽搐,可是却长长久久地闭上了眼睛。他的眼中有泪,不知是为你而流,还是为我而流。我害怕他哭,害怕他死了还要哭,便挖出他的双眼,放在盒子中,呈给了世子。”

他与她这样拥抱着,目光却天各一方。他眼中的泪水几番奔涌,却终究含笑吞下,“倘使当日是你施舍给了我一顿食物,那结果会是怎么样呢?我会为你卖命,我会为你痴狂,我喜欢你,你喜欢大哥,我便不用弑兄杀弟。”

在瞧不见彼此的对面,一个几乎发狂,一个险些成执。

她逃过了命,以这样的方式。

她终于放声大哭,云简却温柔到冷酷道:“你不是喜欢我吗?你说你喜欢黄四郎,你强迫自己喜欢黄四郎,如今可成功了吗?”

闻聆、闻爽养足了全副的精神等着大昭明珠,可是,明珠未到,却等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。

阳靖关本来只剩下不到千人。可是,这一步之遥,竟因那人的到来,显得举步维艰起来。

说起来,这本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人,也不是如何强壮英勇的将军,可是,便那样,一身布衣,满面磊落地站在东佾十万兵马之前。

单人匹马,手握钢鞭。

他说:“谁若想进关,先从我尸体上踏过。”

十万兵士都发出震天的笑声。

请不要怀疑,他们都在蔑视,蔑视眼前这瘦弱得连头都似乎拖不起来的男人。

“关下何人?”闻聆笑得如见到一只尘世间随处可见的蚂蚁。

那人声音不那么洪亮,语气却如此强硬。他说:“在下昭人。”

“你与总兵傅瑜是何关系?”

“他为官,吾为民。他重伤已死,而吾未死。”

闻聆笑了,对着身后的朱红步辇道:“皇叔,大昭爱国的良民来了。”

闻爽也微微笑了,残忍道:“既愿报国,那便从他尸体上踩过去。”

“得令!”十万人之声齐齐发出,声势洪浩,直达苍天。

雨水湿透了那人的布衣。他面色苍白,表情却十分冰冷阴沉。他缓缓拔出钢鞭,手骨瘦弱得可见伶仃之态,却在雨水击中那鞭,明铁之上,溅出水花的瞬间,一挥手,最前排的一行士卒直直地倒在了地上。

八皇子一愣,众人皆一愣。

“殿下,待末将取这昭狗首级!”一个小将骑马横戈而来,他手中的银枪对准了那个孱弱的身躯。

寒光闪烁,兵鞭互抵,一个回合,那鞭却捶碎了小将胸前的甲,左手一瞬催进,待到男子冰冷满面地缓缓扯出,那将士直直望着前方,胸口的心已被钢鞭挑出,晃荡似是禁不住,须臾,直直坠入马下水中。

成觉、章戟等人赶到阳靖关时,被眼前的惨状骇住了。

城还是那座城,城外的雨却更大了。雨水结成溪,溪水自西向东,流到众人脚畔的却是鲜血染红的滂沱。

千人用人墙堵着城门,被雨水和人墙挡着的城门却显得那样孱弱,仿佛随着他们无尽的胆战心惊,吹一口气,城墙如纸,便塌了碎了,随着几万人的性命去了。

“来者何人?”副总兵的脸被雨水侵蚀,他瞧不清雨中的军队。

“是我。”章戟一身金甲,如同高山一般巍峨,出现在众人面前。

可是,他在他们眼中找不到丝毫敬意和欣慰。那一双双陌生而仇恨的眼睛仿佛憋屈了几十年,便等着在这一刻撕碎他。

他是他们的大将军。可是,两万百姓被活埋的时候,他不在。门外那单枪匹马的羸弱少年未着战甲,以一敌万的时候,他不在。

那少年说:“千万不要打开城门,千万,不要送出大昭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