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大昭卷•悬棺

昭奚旧草 书海沧生著 7243 字 2022-09-16

满山猴儿惨叫连连。产房内,红光本来大作,听此惨叫,却一瞬间变得微弱,室内人也痛呼起来。

她捧着腹,问树:“兄,外面发生了什么?”

树摇头,望着眼前狼藉,摇摇头,缄默不语。

奚山君满面汗水,重重地推着眼前的树干,却推不动,她惨叫道:“兄,放我出去,我听到我那三百孩儿在呼救。”

老三角道:“眼前大火漫天,似是有人蓄意放火。我瞧天上浮起拱形法气,应是翠元同三娘联合造法,护住他们子孙,你且安心产子,这些气柱尚能顶得一时半刻。”

奚山君腹中一阵绞痛,她大叫了一声,咬牙恨道:“究竟是何方仇人,竟对我儿孙赶尽杀绝?此仇不报,让我如何甘心!”

奚山君对着肚腹,又催法力,那腹中孩子被惊动了,折腾得益发厉害。

奚山上熊熊烈焰,奚山下是上千军士。

领头的是个枣色衣衫的少年将军,他一声令下,上千火弩便再次对准了这干枯的荒山。

这里是太子成婴的容身之地,这里是他心爱女子的栖身之地。从今而后,一切仇怨爱意,付之一炬。

他有些快意地大笑着,玉白的脸望着那山上的远方。他此生带着记忆而来,可记忆却只有三百年前的第一世。入地狱的第一时,有些人直直喊苦,做人好苦,捧着那碗汤便往下灌。经过喉咙,滚烫灼人,初见与最后一面全消;经过肝肠,曲曲绕绕,爱人之情事缘由,抱恨之半生业障全消;落了肺腑,晃晃荡荡,你忘了她,寸光沉入江山。

他凝望那碗冒着热气的汤,捧起来又放下,谁也不知谁的一生怎样活,可是分明都不是游侠,半生洒脱。他问那引导的黑衣使者还有多久才能见到想见之人,黑衣使者问他,汝可待?他问他能不能等。

能啊,能等。他想他得熬下去,他挺能熬的,他熬了三百年。从她走的那一日,已经宣判他容留。等着她,确凿罪名。

他终于获得记忆,与那个人也有星点缘分,只是未能好好地在月光下、亭台中拂荫而立,叙一叙话。他想耐心地听听他心爱的女子打算说些什么话,她若钻了牛角尖,他便劝一劝;她若欢喜,他便随她笑得开心一些;她若觉得与他初初见面尴尬害羞,他就把这辈子的话一下子絮叨完,让她觉得这真是个热闹的人,有着旺盛的精力和涓涓不断的耐心。

只要她,一定一定没有那一世的记忆。

只要她,忘了他是谁。

他匆匆而来,她匆匆又去。他奔赴此生,是为了消除执念。可是,若她不肯忘了他是谁,待他寻着她,便彻彻底底杀了她。

人世本就是一场游戏,你若已然输了,便不要再让对手赢了。成全没有任何意义,成全让恨意滋生,爱自己是活着的唯一意义,灰烬之后,才是田园斜径,白云出岫。

大昭明珠生得极美,他带着千方百计,阴谋阳策,堪堪呼喝随身内侍扶正发间的那顶珠冠,也只是一垂头,含笑落泪。

再抬起头,已是一目千里。

可是他还是来不及,好好地,好好看她一眼。

又过了半日,翠元与三娘力竭。火舌再次侵蚀了奚山。猴儿们四处逃窜,惶急下山,却被山下埋伏的士兵射杀。

奚山君难产,大出血。

火渐渐地烧到了那孤冷的山壁,望岁含笑望着,任由火吞噬它的枝条。

它说:“妹,应有此死劫,认了吧。”

老三角颓然地垂下了淬毒的脑袋,它道:“活了上万年,方觉没活够。”

奚山君麻衣上全是血。她虚弱地看着渐渐蹿入产房的浓烟。那火来了,就这样来了。

三娘跌跌撞撞地也来了,跌跌撞撞地抱着大树,她的衣裙焦黑一片。

许久许久以前,小小暖佩方化为人形时,曾道:“三娘的血泪浇灌了我,给了我血脉,从此,我便穿三娘最爱穿的黄衣,做三娘。”

奚山君笑了,问道:“那我做谁呢?”

黄衣的女孩也笑,“三娘就做郡君啊。三娘思念谁便做谁。我依托于主公的意愿留在三娘身边,早已暗下誓言,照顾好三娘,给三娘造一个温暖的家,二十年,不,三十年后,咱们家人多了,就再也没人敢欺负三娘啦。”

此一时,那黄衣的女子转身茫然地看着漫山遍野惨叫痛哭的翠色猴儿,看着漫山的火,看了许久,又茫然地转过身,抱着树,催动最后的法力,做了稳固的金顶,呢喃道:“不要怕,三娘,没事儿的,三娘。”

她身后站着嘴角挂血的翠衣男子。那男子安静地看着他的妻子,他瞧着她的背,轻声道:“阿二死在了溪水旁,阿三抱着树直至烧焦,三六被砸死在烧毁的房梁之下,二六死之前,没长齐的毛发尽褪,他蜷缩着小小的身子,哭着喊娘亲,直到被火烧成灰烬。”

三娘背脊僵直,树内的奚山君似有所闻,惨叫一声,撕心裂肺地恸哭。

翠元哈哈大笑起来,举起双手,踉踉跄跄,“瞧,我的妻子,一点都不在意呢。你活了这么久,生了这么多孩儿,大概连他们的名字样子都记不住。你生下他们只是为了让奚山君奴役它们,只是把他们当成了最卑贱的仆人,是不是?

“因为穷困,这些孩子从未吃过一顿饱饭,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因此责怪为人父母的我们。他们每天都在笑,连最小的二六亦是如此。你今日突然撤去法术,只为救奚山君,他们死了你可以再利用我生下别的仆人,可奚山君只有一个,是不是?”

三娘背影倔强,抿住嘴唇,眼泪不停地流着,却没有声息。她背对着她的丈夫,听他说着最残忍的话。

“神修自然道,不理轮回人。从前参不透,是我傻。”翠元轻笑,“为了虚情假意的你,为了和你厮守万古,我宁愿污秽自身,造假情事,与轮回人牵扯,在功德圆满时硬生生折下功德。你就是这样回报于我。”

火焰从翠衣人的脚边慢慢蹿起,天上却浮现了明亮的霞光。男子的眼中无情无欲,只剩下悲悯。他临风而立,狂风吹起翠色的长袖。他说:“既已如此,三娘,莫再回头。你我夫妻缘尽,你莫回头瞧我,我亦不再瞧你。我入仙道,你入轮回,你我,再无相见,再无回头之日。”

他的脚尖渐渐浮起云气,眼眸轻轻闭上。三娘依旧不曾转身,捂着嘴,泪水滂沱。

那个会参看星辰、含笑不恭的少年就此走远。

他历经万年,终于飞升。

血,好多血。

从哪里滴落,又进入焦土。

一双带血的手有些痉挛,它们捧出了一个婴孩。

三娘撕心裂肺地哭着,抱住这个弱小的孩子。

血衣污浊,有个女子竭尽全力地从树洞爬了出来。

她麻木不仁,她是这世间最恶毒的女子。

血濡染了她身下的枯叶。

她用一双眼望着苍天,与它对视。

她说:“我幼小的时候,曾求你仁慈,后来长大了,便不再求你,因为我通晓了人事,知道求你也无用。求你只会让你嘲弄我、轻鄙我,求你只会让你知道我的弱点,知道我在乎什么。我的孩儿们小时候,我都曾拉着他们的小手,站在空旷的天地上,向你叩拜,我求你保佑他们好好长大,不要像我的哥哥,也不要像……我一样,我求你赐给他们快乐而勇敢的心,无论被命运怎么捉弄都不会丧失希望。我所要不多,并……不多啊。”

她有些自嘲地笑了,许久,却从嘴角溢出鲜红的血。她仰躺在焦土浓烟之上,哈哈大笑,直至枯发散落一地。她说:“是啊,我输了,你赢了。我敌不过命运,我以人智,妄想换天。可是,那又如何?那又能怎样!你能让我屈服吗?你凭什么叫我屈服?”

她伸出双手,握住双侧的枯草,紧紧握着,闭目轻轻念着什么,许久,眼角却如小溪,缓缓淌过眼泪,她似乎喘不过气,她似乎压抑着喉咙,再也无法叹息。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颤抖了许久,胸口不停地起伏,不知过了多久,连世界都寂静了,她却终于惨厉地哭出声。

那些草一瞬间如同得到生机,一截截一寸寸恢复春光。望岁木迅速枯萎着,它看了奚山君一眼,唇角带着安然恬淡的笑,苍老的眼睛渐渐闭上。

塌毁的残木倒了又立,山上的橘子树焦了又绿,云水不断变幻前行,时光在倒退还是前行,这山变成了平原,一具具僵硬的尸骸安静地变回了绿的黄的石。

树丛中,有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猴儿,它满身焦黑,望了望望岁木的方向。刚出生的婴孩似乎感知到了什么,睁不开的双眼不停地流着眼泪,咿咿呀呀地哭着。黄衣的三娘扑通跪倒在地,那猴儿怔怔地,凄惨地喊出了声—君父!

齐明十八年的春天,注定有些热闹。本已胶着的郑地在双方厮杀之下,似乎因染上了各国子民的鲜血,早已变成了国与国的不共戴天。诸侯们僵持着,昏昏沉沉间,却没有忘了这场战争的初衷。

天下,百国,大昭。

美哉!壮哉!

王子有幸哉?

远处的天子谁也没太当回事儿。嫡支走得太久了,历史永远等待着绝世英雄打开一扇窗。

郑王想当,穆王也想。

附庸的诸侯各个屈居于大诸侯之下,静待时机。

可是,战场被两个人打乱了。

其一是郑王嫡长子成芸,史书后来写得精彩绝伦的逆子,人称小郑王。其二是个白衫蓝袖的少年公子,旗色为玄,上并无字。后人为了提起方便,便替他取了个称呼—“更始”。

这二人对准了郑王一方,却又留下十万兵马与穆王对峙。这一遭来回,把大家都弄蒙了。

这是个什么路数?

农民起义?世家造反?天外来客?

百国说书的可热闹了,撩起膀子唾沫乱飞。

“话说带头的可是个好汉。瞧他手提一把丈二长枪,身高八尺,肤色黝黑,额上竟还长着一只眼,长年闭着,可一动怒,那眼便撑大如杏子,瞪谁谁死啊!这等小英雄,对着郑王先锋怒啐一声:‘呔!竖子可知你祖爷爷系何许人?’先锋一愣,尚不及言语,只见那汉子快马提枪,如一阵闪电,还未让人瞧清楚面容,那瑟瑟发抖的先锋头顶已然劈过一道白雷。众人一惊,再细看,这先锋已被来人生生用眼瞪成两半了啊!啊呀呀,众人如丧考妣,连滚带爬地往回赶,却听那少年英雄冷冷地说了一句:‘吾便是那逆贼郑王六年前赶尽杀绝的季裔!你等且告诉郑王,从此,战场无父子!’”

“竟是父子,对抗郑贼的竟是消失已久的四公子!好极,他位极人臣,却去造反,到头来,又有这儿子反老子,试看苍天,又饶过谁!”

“说书的,他又不是杨戬,生的什么三只眼?胡说也有个限度!”

“得了您嘞,爱听不听!又话说,四月的一日,郑王世子在穆王驻扎的广梁城外叫嚣半晌,城中仍静悄悄的,无一人应战。许久,烽火高台上,竟缓缓传来了不知名的乐曲。这曲子众将士竟从未听过,却都觉得心中甘美,妙不可言,心中一时宁静得似入了天地自然,一时又欢喜激动得险些滚出泪来,纵有仙人来奏,也不过如此了吧。曲子弹了一盏茶的工夫,不知谁先说了一句:‘休!休!休!万事休矣!吾等争的何物,你瞧我形容可憎,我瞧你不过黄土。’将士们竟纷纷丢了盔甲,失魂落魄,掉了头,好大原野,真真瞧着天也苍茫,地也苍茫。郑王世子气急败坏,命众人以棉塞耳,那曲仍源源不绝。众将无了斗志,此一战王军赢得漂亮。郑国众将士远走了,你待如何?”

“如何?”

“那烽火台上,竟缓缓踱步而出一个手中抱琴的浊世佳公子啊,白衣广袖,周身素色,只袖边绣了蓝纹,却偏偏眉目灿烂,堪比日月。他身后另有两名容貌气度绝佳的少年,一着月色,一着黑,这三人安静地望着城楼下的我大昭国土,不言不语,又翩然离去,消失在那处。后来,听军中我那远方的亲戚提起,小老儿才知晓,这便是手握重兵,护卫我大昭的更始王啊。且说另一旁,郑王世子军部狼狈回到营帐,却发现军令印章尽数不翼而飞,偶得见翠色衣角,竟不知神耶鬼耶。我听闻更始王妻族正喜穿翠衣,约百余人,为王亲卫,皆有异能,美貌非常。不知是否便是他们。”

“呸,什么更始王,我倒听说是那位同旧相好生的私生子。太子死了,三皇子为人残暴,不堪大任,那位又动了心思,否则怎能容忍横空出世这么个小子手握重兵,还与季裔勾作一团?说轻一些,是报国报民,说难听一点,这是枕戈待旦,要造反啊!”

“唉,兄弟有所不知,我家中有旧人在皇都当差,皇都一直讹传,太子婴并未真正薨了,定陵中只有皇后之墓穴,守灵的心里都门清,说是打南方来了一只白色的大鸟,救走了公子婴。”

“那更始王……莫不是……莫不是……”

“嘘,禁言。只管听些热闹罢了。不过话说过来,说书的,你见谁弹琴能把人糊弄走的?下回想好段子再编。”

十八年年底的时候,战局基本稳定。郑王败走,后在鹿山被穆王世子射杀。郑王世子并诸公子被囚,等待天子处决。

众人都有些煎熬地在等天子旨意,可是,并非等着这场战争的奖赏。大家各怀鬼胎。

天子不负众望,月余,他老人家连连下旨,封赏穆王、平王及诸位王子,另又追谥江南侯为“冠勇伯”,世袭罔替。

待到一切风平浪静,更始王同小郑王已然整肃好军队,有条不紊地向北方进发时,大家最想看到的圣旨却还未到,急坏了一群人,也暗喜坏了一群人,尤其是被成芸用十万大军压制住的成觉。

成觉当时也挺纳闷,“我能问问为什么吗?怎么就针对我,没平王什么事儿?”

成芸也挺无辜的,摸摸鼻子道:“主公说你蔫坏,防着点没坏处。”

成觉……

更始王部众终于拔营,平王世子抱着那人大腿,一头冷汗一泡泪,“哥,亲哥,再等等啊,哥,你再走一步,臣弟不明,真的就是造反了啊!哥。”

那人低头看了平王世子一眼,拖着腿上绑着的金贵公子,继续目不斜视地往前挪。

正挪着,天使来了。

最后一道圣旨到了。

“天寒矣,父今添寒衣,吾儿可曾?父努力加餐,阿婴可曾?父夙兴夜寐,思念吾儿,太子可曾?”

众人一看,得,该玩儿什么玩儿什么去吧。

戏散了,太子验明正身了,天子了。

那人眼若山涧一点清水,淡淡荡开一丝嘲讽的微笑,对着身后的千万人道:“众将士听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