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百四十章 星河明淡(二)

大明望族 雁九 15964 字 6个月前

刘忠点了点头,道:“钱宁这厮,是必要除去的。”

他顿了顿,似在措辞,半晌方道:“如今,我在想法子,用钱宁挂上刘瑾,将他们,一并除去。”

沈瑞不由讶然。

刘忠垂下眼睑,摩挲着手中杯盏的边缘,道:“这事儿,也得你寻人在外面帮忙使力。你可知,最近宁藩仍不太安分。”

谋反。

这就是能彻底扳倒刘瑾的罪证。

沈瑞微微前倾了身子,盯着刘忠道:“师叔是想,让他们挂上宁藩?只是,刘瑾不知道宁藩……狼子野心吗?”

不知前世历史上怎样,今生,因着有松江倭乱事,让宁藩提前露出尾巴来。太湖剿匪又断了宁藩一条臂膀,这样大的事儿,刘瑾会不知道?

“你当张永和刘瑾是一伙儿的么?通藩案三司会审,消息控制得极严,只内阁大佬和张永这个钦差知道罢了。刘瑾,兴许能知道些边儿,不沾宁藩罢了,并不知道内里详情。”刘忠忽的一笑,露出森白牙齿,“更何况,钱宁可是什么都不知道。”

沈瑞扬了扬眉,是的,钱宁跟刘瑾的时日尚短,宁藩这事儿也是过去多时了。

“宁藩前阵子求这求那,皇上最终赐书下去,宁藩这不就……蹬鼻子上脸了,前几日递折子上来,奏请来朝谢恩。”

“这人到底是想做什么呢。”沈瑞忍不住道。这是试探?还是想上京做什么?

刘忠冷冷道:“管他想做什么。这会儿他的人在京中四处找门路呢,几万两银子想敲开刘瑾的门。刘瑾滑不留手,只怕收了银子也不会办事。我正要引他们去找钱宁。”

沈瑞似笑非笑道:“可不,钱宁如今正是御前红人,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。”

刘忠看了沈瑞一眼,缓缓点头,笑道:“回头我让祥云去找你。”

沈瑞点头应道:“师叔放心。”

随着婚礼日期临近,沈瑞也抛开了所有事情,专心致志的筹备婚礼事宜。

想到马上就要将那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来,日日相守,饶是自觉沉稳有度的他也不免心热起来,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百般难耐。

终于到了四月二十八这日,戴大宾、庞天青等沈瑞所邀同年傧相,清一色的锦衣白马,俊逸非常。

本来当下京中就流行这般打扮,这些又个顶个的俊美非常,甫一出现在街面上,便引起轰动。

百姓们听得是传胪公要娶状元公的妹子,一干新科进士为傧相,纷纷赶来看这热闹。沈家也是不吝抛洒铜板喜钱的。

沈全忍不住揶揄沈瑞道:“瑞哥儿你可有些失算呐,找这么群比你还俊的傧相来,岂不是抢了你这新郎倌儿的风头去。”

沈瑞笑道:“他们的好处你一会儿便晓得了。”

果不其然,没一时,这傧相团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。

事实证明,有个惊才绝艳的状元公大舅哥,请多少外援来都不算多。

杨家院门钱开始了斗诗车轮战,榜眼、探花、传胪,新科进士傧相团轮番上来作诗作词,佳作频出,却始终没能将状元公大舅哥熬下去。

还是喜婆等不及,生恐误了时辰,连声催促,杨慎也不是真的要同沈瑞较劲,误了妹子的吉时,终还是让沈瑞作了一首催妆诗,结束了这场后来在坊间流传了许久的斗诗。

屋里的杨恬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。

赵彤轻轻拍着她的背,笑眯眯安抚道:“莫慌,莫怕,一会儿我也是要过去沈府喝酒的,回头在那边儿我也陪着你就是。”

杨恬忙道:“车上到底颠簸,你还是早些回家歇着去吧。身子要紧。”

一旁蔡洛凑过来,道:“六姐放心吧,我陪着恬姐姐过去的。”

蔡淼已于去岁嫁去了南京成国公府,今次与赵彤一起过来的是与庞天青订了亲的蔡洛蔡九姑娘。

蔡洛已是偷偷见过庞天青几次了,不过今日这情形,她还是忍不住跑去了绣楼二楼,往下看了一回热闹,这会儿一张小脸比新娘子还红几分。

“我身子结实着呢,没事儿。”赵彤斜了蔡洛一眼,忍不住打趣道:“我是跟着张二过去,既算得娘家人,也算得婆家人,洛姐儿你这妮子又是同谁去的?你的好日子可是在十月呢。”

蔡洛皱皱鼻子,却并不扭捏,笑道:“我便不能是跟哥哥们过去的么,我家可是有三个哥哥要帮沈二哥挡酒的,还不许我去?”

赵彤笑道:“还是你家行啊,有文的挡诗,有武的挡酒。”

蔡洛大大方方笑道:“好姐姐们,我家却是不用挡诗的,只差挡酒的,今日我为姐姐们尽心操劳,他日姐姐们可不要拘着姐夫们不让来帮忙呀。”

赵彤拿眼睛扫了周围一圈,同屋里还坐着几位翰林家的千金、杨恬的手帕交,都是斯斯文文坐着,听得她们这番话,当事人没怎样,倒把她们羞臊得够呛。

赵彤笑着摇头,戳了戳蔡洛的额头,笑嗔道:“你呀,这张嘴,跟你七姐学得,油腔滑调!没得让姐妹们笑话!”说着又悄悄给蔡洛使眼色。

蔡洛到底与她与蔡淼不同,她们都嫁与了勋贵子弟,以后的交际圈仍在勋贵圈中,这样敞亮飒落的性子才讨人喜欢。

蔡洛却是要嫁给文臣的,日后少不得与这些翰林家的姑娘、媳妇打交道,只怕要敛起性子来作个娴静模样才行。

蔡洛会意,却也不着急,对于未来的种种,大长公主早与她深谈过,她也早已打定主意,在新的圈子里她不会特立独行惹人生厌,却也不屑装成鹌鹑样得博取认同。

她站起身,姿态优雅的朝周遭一礼,笑眯眯道:“让诸位姐姐见笑了。”

几位翰林千金也不是蠢笨的,又都参加过大长公主府的宴席,对蔡淼蔡洛姐妹的脾性也不陌生,当下都笑着客气几句。

少一时门外一阵又一阵炮竹响,王研疾步走了过来,笑道:“好了好了,开门了,大妹妹快随我去前头给老爷太太行礼。”

赵彤忙又仔细看了杨恬妆容,捏了捏她的手,笑道:“莫慌,一会儿我在那边你,放心。”

杨恬咬着唇,使劲点了点头,却依旧觉得心跳得咚咚的,慌得紧。

在前堂拜别了父母,狠狠哭了一回,坐上花轿时,杨恬只觉得不止心慌,头也跟着隐隐作痛起来。

透过红盖头下摆的缝隙,看着绣鞋鞋尖上颤巍巍的蝴蝶,耳边是吹吹打打的欢快乐声、路人道恭喜道百年好合的嘈杂声,她颇有种恍惚不知身在何处之感。

这种恍惚感,直到她的双脚踏在沈家地面上,他递了红绦给她,才骤然消失。随着拜天地的唱喏声,她跪拜下去,一颗心才轰然落地。

至此,她便是沈家妇了。

洞房里,沈瑞挑起盖头,见着那张心心念念的小脸儿,也是一颗心落了地。

终于,她是他的了。

喝了合衾酒,行了诸般礼,来不及多说一句话,沈瑞就被外头喊出去敬酒了。

十天前杨廷和入了内阁,今天的宾客也就比预想中来的多得多。

且青篆书坊那拯救考卷的流言传出去,虽最后归在皇上圣明上,可新科进士们也不傻,多数还是感念沈瑞之恩的,也都纷纷上门讨杯水酒,还一二分人情,也更拉近些关系。

拼酒的时候,进士傧相团就用不上了,这群书生多半不胜酒力,两盏下肚就脸红如血有了醉态,还是张会、蔡谅等一干勋贵武将子弟顶上来,酒到杯干,帮着沈瑞挡下了不少。

几轮下来,张会的舌头也有些大了,拍着沈瑞臂膀道:“我却是亏了,我成亲那会儿,你可没替我挡酒。”

蔡谅哈哈笑道:“那我也亏了,我成亲、儿子满月那会儿,沈二你也没给我挡酒。”

沈瑞闻言翻了翻眼睛,道:“张二,你那时候,我还守着孝,挑得什么理。蔡六哥,你成亲时我却还不认得你呢!不过,这事儿也好还,张二你眼见着就要当爹了,你儿子满月酒上,我替你挡回去!”又笑向蔡谅道,“六哥你便再生十个儿子,回回满月酒我都去替你挡。”

蔡谅哈哈大笑道:“冲你这话,我也得多生几个儿子出来。”

张会却是拨浪着脑袋,道:“不对,不对,沈二,这账不是这么算的,难道你就不生儿子?你生儿子满月酒,还用不用我挡?用不用我挡?!”

沈瑞也忍不住大笑道:“好,那我就比你少生一个,少让你挡一场就是。”

周围人立时大笑起哄。

张会还大着舌头喊“不对不对,不是这么算的。”

正热闹间,忽然张仑往这边来了,面色有些难看。

今日英国公张懋是往杨廷和府上赴宴的,这边便由世孙张仑过来,至于张会,那是早早来帮忙的,已不算在贵宾之内。

张仑见沈瑞迎了过来,便先告罪道:“实是抱歉,家中有急事,要先告辞了。还请沈二弟着人传话让我二弟媳出来。”

沈瑞不由一惊,却也知若没有大事,他们是绝不会失礼先走的,当下也不多问,吩咐人往内宅传话,又着人去厨下用壶装了醒酒汤送到英国公府车上。

沈瑞作为新郎倌不好抛下满院子客人去送张仑张会,便由蔡谅和沈全帮忙代劳了。

少一时只蔡谅回转了回来,并没有提什么事,依旧笑着陪沈瑞一桌桌敬酒。

那边沈全却是去找了沈洲那桌,悄声道:“只怕英国公府老夫人要不好了。”

因是大喜的日子,他不好对沈瑞说这些。但以沈瑞同张会的关系,那边老夫人若真没了,明日沈府怎么也要去吊唁的,还是当有个准备才好。

三老爷沈润身子弱,已经是吃了两杯酒就回去休息了。这桌上是沈洲同祝允明、沈玥以及沈家几位老族叔。

沈洲想了想,英国公这位续弦夫人染恙好像有一阵子了,记得年初府里还备礼去探过病。若是从年节一直拖到这时候,只怕是严重了。

“我知道了,等等消息再看看吧。”沈洲叹了口气,毕竟府上正张罗着喜事。若那边人真明日没了,这崭新的新郎倌就要去吊唁,也是有些晦气的。

沈瑞这边挨桌敬了一遍酒,便是有兄弟们帮着挡酒,也少不得要喝上许多,这会儿脚底下打晃被人架回了洞房。

武勋人家子弟还都打着听墙角闹洞房的主意,书香人家却不许这一套,长寿带着人客客气气的把勋贵子弟都请了出去,又仔细请了一遍周遭。

洞房里,丫鬟们伺候着新人去了大衣裳,就纷纷退了下去。

醉倒在床上的沈瑞眯起眼睛来,推了推僵直坐在那边的杨恬,含含混混道:“好恬儿,我口渴得紧,帮我拿壶茶来,要对茶壶喝方解渴。”

杨恬正觉得有些尴尬不知所措时,听他这般说,倒松了口气,起身到桌旁,真个拿了整个茶壶来,扶他起来喝水。

沈瑞借着杨恬手臂力气起身,就着她的手对着壶嘴猛喝了两口。

杨恬慌忙道“慢着些”,一边儿回身将水壶撂下,一边儿去取帕子来替他擦嘴。忽然手腕一紧,她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了过去,落进他怀里。

她还没惊呼出声,小小檀口已被堵住,一口温热的茶水被他渡了过来。

她傻傻的,下意识将水咽了下去,咕咚一声,声音大得吓了她自己一跳。

然而还没反应过来,他的舌已开始攻城略地。

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吻她,只是,之前,他只吮过她的唇,她从不知道,还可以有舌。

她完全僵在那里了,一动不敢动,似乎连呼吸都不会了,好似心脏也骤然停止了一样。

直到他停下来,在她耳边呢喃“恬儿,我的好恬儿”,唇舌又落在她耳垂颈侧,她才像回了魂儿一样,轰的一下,脸热得像要爆开了一样,下意识就要推开他。

心心念念的人在怀中,终于名正言顺属于了他,他如何会让她推开。笑着把她抱得更紧些,低声笑道:“恬儿,我们成亲了啊。”

她又被这一句话定住身形,再动不得,可也有些无奈,弱弱的道:“那也别……”却说不出别什么。

她的声音软软糯糯,又带着丝丝甜蜜,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起来。

而他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醇厚低沉,听得人心尖儿直颤,他只道,“好恬儿,别怕,别怕……”

四月底的天已是颇热,可当小衣被抛到帐外时,她仍觉得冷,不自觉瑟缩了一下。随即,就被他暖了过来,嫩白皮肤上都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儿来。

她最初紧张得发抖,周身绷得紧紧的,终于还是在他慢慢的安抚中放松下来,然后,那些欢喜就从心底一股股冒了出来。

又是痛楚又是欢愉,她颤颤的伸出手来,揽上了他背。

帐子顶绣的是绵绵不绝的缠枝莲,一如密密相织连理枝。

青篆书坊被封时偌大阵仗,吓破了一干供稿人的胆。后青篆东家沈公子中了传胪,供稿人中也有许多人一举及第,未见锦衣卫进一步动作,这些人方稍稍安心了些。

只是时至三月廿六,新科进士们都已赐了朝服冠带去了孔庙祭礼、状元榜眼探花传胪等也已授官结束成了朝中一员,这青篆书坊却迟迟不见解封,京中不免流言纷纷,供稿人亦是不免惶惶。

所以当锦衣卫再次奔着青篆书坊去时,立刻引起了全城关注。

上一次青篆被封,沈家这东家居然无一人到场。这次就全然不同了,沈家以二老爷沈洲为首,三老爷沈润,沈瑞,新中三甲的沈玳以及在京的沈氏族人男丁皆在门口相侯。

门前,还设有香案蒲团。

底层小民不明所以,有些见识的却知是全然接旨的布置。

围观群众本是畏惧锦衣卫,大抵藏在临街屋中偷偷看着动静,见沈家这般,便知只怕不会是坏事,不少人便直接站了出来观望了。

很快锦衣卫队伍浩浩汤汤过来,也不比来封店时少多少人。

之前被“收押”的掌柜和刻工如今一个个都是面有笑容,步伐轻松,他们这一趟去是一点儿罪也没受,还有沈家管事来安抚告知东家承诺出来后会给压惊银子,这会儿既能回家又马上有银子拿,如何不高兴。

之前一箱箱被抬走的书稿又被好好的抬了回来,非但一箱没少,还多了一样东西。

当两个锦衣卫抬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出来时,几个内侍也随之下车站好,带着特有的强调唱喏,不止沈家男丁齐齐下跪,周围观百姓也摄于威势跪了下来。

这是皇帝陛下亲自手书的“青篆书坊”四字匾额。

这可是实实在在的“金字”招牌。

此番来,并没有圣旨,只有皇上两句口谕,勉力青篆书坊多多刊印佳作。

待礼毕,众人起身,沈瑞过去与那内侍见礼道谢,悄然塞了红包过去。

原以为来的人会是刘忠手下,却不料那内侍大喇喇表示自己是刘祖宗门下。

这刘祖宗自然不会是刘忠,而是指刘瑾了。

那内侍虽也道了喜,神情却是倨傲,捏着红包的动作着实太明显了些。

沈瑞心下暗骂这群过来捞油水的家伙,面上自然是微笑着说些客套话,又递了个红包过去。

那内侍都不避人,拿着红包捏了又捏,似乎恨不得直接打开看看是多少面额的门票,口中已客气了许多,一面向沈瑞点头,一面喝令那边的锦衣卫“快把那匾额给沈大人挂上,手脚麻利些!”

那边锦衣卫领头的百户沈瑞倒是在张会的席上见过,此人名唤齐亭,并非勋贵子弟,只是世袭卫所职官,但能混到张会圈子里的,自然也不会是寻常之辈。

本身类似传旨赏赐这种差事,便是东厂或锦衣卫的人同来,也并不用多备几份红包的,都是领头的拿了,回去几家自去分润,当然宫中势大时注定要拿走大头儿的。

而今天瞧跟出来这位内侍的架势,怕是分毫都不会分润给锦衣卫了。

好在沈瑞备得齐全,借着和齐亭叙旧的时候,悄没声的塞了红封过去。

那齐亭叹了口气,虽收了,却客气得紧,悄声道:“本不该叫二公子破费,实是带着兄弟们出门,有些规矩不得不做。改日我做东,也邀上张二哥,还请二公子赏面。”

沈瑞笑道:“辛苦你们跑一趟,请兄弟们喝杯茶罢了,齐大哥太客气了!”

那边书坊大门前,那内侍还在咋咋呼呼喊着匾额摆正些。

齐亭目光落在那边,嘴角噙笑,似是也在关注匾额,却是压低声音,咬着后槽牙同沈瑞道:“如今刘祖宗手下都是这样的货色放出来搜刮。咱们指挥使杨大人当了刘祖宗家奴,倒连累着我们这些下头的也要受这群上不得台面小骟驴的气,他妈的……”

虽都是张会的朋友,但到底不甚熟络,如此未免交浅言深,却也足见怨气。

此时正是刘瑾气焰嚣张时,索贿卖官,做得毫不遮掩,他手下这些人自然有样学样。且为了孝敬刘瑾保住地位,又要自家吃香喝辣,自要加倍搜刮。

今年又是京察之年,不知多少人要遭殃。

沈瑞微微摇了摇头,并未接话,只拍了拍齐亭的手臂。

齐亭腮侧肌肉抽了抽,显见是咬着牙,到底也没再说什么,只拱了拱手。

虽然小皇帝的字着实不怎么样,但那是当今御笔,这当下可要比王羲之的笔墨还值钱些。

青篆书坊得了这么个宝贝,外面便又是种种谣言流传开来。

果然其中有人就说是那日贡院着火烧了试卷,青篆恰好有许多考生所默卷纸,便以此顶上。又说今次得中的进士怕不都欠了沈家一个大人情,不止他日如何偿还呢。

随即便有御史上书,直指流言系沈家自己放出,弹劾沈家妄议抡才大典,邀买人心意图不轨。

只是折子刚递上,小皇帝那边就抛出万卷阁计划。

在西苑开放区建立一万卷阁,藏诸般书籍于其中,百姓勿论有无功名者,皆可以户籍为凭入阁观书乃至抄书。

同时由内阁首辅李东阳牵头,主持永乐大典摘抄,将其中有益于民生者誊写出来,收入万卷阁,并酌情进行刊印——如农桑书籍可多多刊印分发天下各布政司。

今科三鼎甲杨慎、吕楠、戴大宾以及二甲传胪沈瑞、三甲传胪胡瓒宗五人均将参与摘抄工程。

皇上也破例将五人定为日讲官——虽然,小皇帝这日讲时断时续,基本上同停了无异。但有这头衔,便可随时被皇上召见垂询。

小皇帝又表示,先前青篆书坊为奉旨刊印本科举人、进士时文,贡院大火实属意外,卷纸因要刊印时文而得保,实乃天佑大明、使大明不失英才。

青篆书坊恪尽职守,特赐御笔匾额,特许参与万卷阁书籍刊印事,主要负责民间技术书籍的收集和再版刊印。

朝堂上这些一一安排完毕,御史那边自然灰溜溜闭了嘴。

皇上把印时文这事儿揽过去了,那后续的一切就都只剩下一个解释——皇上圣明。

此时再抨击奉旨办事的沈家,岂非是在质疑皇上的英明决策。

万卷阁设立的消息传出去,自然也博得了仕林一片赞誉。无论什么时候,读书人都是爱书的。

而青篆书坊也是声名更盛,已不需捧着真金白银苦苦约稿了,相反,许多文人名士主动上门来送书稿,希望能有机会刊印,最好能入万卷阁,藉此扬名。

青篆书坊这边的事务一直都由沈洲主持,而这次落第的几位老族叔瞧见了那日锦衣卫送匾的气派,也不免心下活络,勿论最终是否留下,左右就是要走也是要等着参加完瑞哥儿婚礼再走的,现下无事,便都来书坊搭手。

沈瑞在和二叔沈洲、三叔沈润仔细聊过后,将之前老太爷分给沈洲的那宅子改造一番,先建个小私塾,沈家在京子弟也有十来人,暂且在那边读书。

三人又往城外京郊各处看了,最后相中一处地方虽偏但背靠青山、风景颇为不错的小庄子,准备盘下来改造成个书院,看看情形再招收年长的寄宿生员。

这庄子主家是位致仕的京官,原是在礼部做过员外郎,因有王华这份香火情,倒是爽快卖了庄子。沈家自也不小气,主动给了比行情更高些的价钱,双方皆大欢喜。

沈瑞这边新科进士们一切礼毕,四月初便有朝考,为选庶吉士所设。

考中庶吉士者自然是入翰林院学习三年,而未中者则到各部观政将来作个主事,又或者往地方上为知县等官。

沈瑞既然直接授了翰林检讨,自然无需朝考,往翰林院报道之后便请了假期,筹备自家成亲大事。

只这假还没休两天,他就又被寿哥找上了西苑湖风楼。

这次跟在寿哥身边、能留在雅间商议大事的,除了张会、蔡谅以及刘忠外,钱宁竟也赫然在列。

沈瑞眉头不由一跳,不想短短时日,钱宁竟已如此得帝宠。他面上不显,仍笑着与众人招呼了,入了席。但悄然看去,无论张会还是蔡谅,便是刘忠,眼中都透着不善,沈瑞便也心里有数了。

今日寿哥心情欠佳,并没有热热闹闹的喊着要酒要菜,待众人入席,他便直言道:“现在边关缺银子,兵部左侍郎文贵经略边关诸墩堡用了五十万两银子,还张口问户部要三十万两并马价银子十万两。”

沈瑞同张会交换了个眼神,西苑虽然缓解了一部分财政问题,又有外戚以竞赛为引捐了军费,但边关的支出始终是国库吃紧的重要原因。真是每年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砸下去都没个响声。

实不知,这银子都丢到哪个口袋里去了。

寿哥继续道:“这才三月,户部自然拿不出这么许多银子来,盐引的窟窿还没补足。文贵倒想了个招儿。”

他脸上表情有些奇特,说不出来是高兴还是气恼,只道:“他让边关武职纳银补官、赎罪。百户一百五十两,副千户二百两……依次涨五十两,至都指挥佥事六百两。现有官职若欲升级,也是一级五十两。这授职有职却不加俸,原管事者仍旧管事。此外,有罪者也可用每年纳银二十两相赎。”

沈瑞挑了挑眉,朝廷想卖官不是一次两次了,上次户部也是拿出卖官鬻爵的条款,乃至僧道名额都要拿出来卖,以筹措银两。

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兵部出头罢了。

心下感慨,都指挥佥事可是正三品的官儿,只需要六百两啊,这武官来得可真是容易。文官不知道要熬多少年资历能熬上三品,多少人一辈子五品的坎儿都没跨过去。

只不过看这章程,不加俸,也不会多管些人,合着就是个空有名头。

大约,也会有不差钱儿的武官买来吧。

听得寿哥又道:“兵部又乞开生员入监,及僧道给度牒纳银事例。礼部覆议,生员愿入监者,廪膳百五十两,增广二百两,附学二百三十两。又发僧牒二万道,每名纳银十两或八两,无力者勒令还俗。僧道官缺其徒纳银五十两,准其承袭。”

沈瑞不免再次感叹文贵武贱,武官二百两能捐个副千户了,文官这边只能捐个监生。

寿哥目光自众人面上掠过,尚未开口问话,一旁钱宁却最先笑道:“臣见识浅薄,不太懂军国大事,就以臣本身看来,此乃良策,臣是蒙皇上恩典荫了百户之职,不知让多少人眼红了去,若开纳银补官,不知道多少人肯掏银子出来,只怕抢这名额要打破了头去。只是……”

他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,寿哥不由皱了眉头,摆手道:“既叫你们过来,便是要听句实在话。但说无妨。”

钱宁连忙谢恩,才笑眯眯道:“臣就是觉得,这银子要得忒少了些。”

饶是寿哥一脸阴云,听了这话,也忍不住笑出声来,叩着桌子道:“果然是收得少了。”

钱宁连忙凑趣道:“若得都指挥佥事,别说六百两,就是六千两,臣典了家里宅子地也要凑上来。何况这是为边关凑银子,一举两得的好事。”

沈瑞心下冷笑,当初户部卖官鬻爵时寿哥便不高兴,这次提这桩事也显见是不快,钱宁这般会察言观色,岂能不知寿哥情绪?

那么还这么迫不及待站队叫好,只怕并非真为了他口中所说捐个都指挥佥事,而是……这事儿八成有刘瑾手笔。

想着刘瑾那贪婪敛财的个性,只怕这银子到不了边关,多数会到刘瑾口袋里。

未待沈瑞开口,那边张会先一步道:“圣上,文贵所奏将古墩台内造箭窗铳眼以伏兵制虏,臣也同臣祖父看法一样,此策无用。”

在场几人都是微微一怔,这边说着银子,怎的张会就跳到了制虏话题上去?

不过转念又都明白过来,只怕文贵是打着改造墩台的旗号来要这几十万两银子的。张会这是釜底抽薪,此战术若被否也就不用筹什么银子了。

钱宁觑着寿哥脸色,见其似在踌躇,便笑道:“张二公子到底是在京卫武学,国公爷也是一直掌京营,想来边关又有不同。文贵文大人虽是文官,到底巡抚延绥多年……”

张会打断他,只淡淡道:“文大人虽巡抚延绥,却到底是文官。”

一样的话,反过来说却是打脸。钱宁脸上笑容不改,眸光却冷了几分。

寿哥没有理会他们的争执,挥了挥手,道:“墩台改筑之事暂且不提,留着兵部与诸将议。这纳银补官……”

他冷冷道:“今年京察,多少人上下活动,当朕不知么?与其让各处中饱私囊,还不如明码标价,银子统统收到国库里来。”

沈瑞等人包括钱宁在内都齐齐急道:“皇上不可!”

寿哥扬了扬眉,瞧向他们,并不发问,似是等着他们自己回话。

沈瑞正色道:“或有蠹虫,但若全然以银子多寡论官,只怕将来朝中少有良臣。”

蔡谅也道:“文臣用心牧守、武将拼死立功,方得升迁,若是直接拿银子就能买,还谁肯用心谁肯拼死呢?皇上恼那些蠹虫臣等也知,只没得为了些许蠹虫,就毁了人臣奋力向上之心。”

钱宁反对则是为着,若明码标价他们这等人还如何收得孝敬,只口中也道:“武职这边纳银补缺其实就是个虚名,人还是管那些人,该怎么保边还怎么保边,无关隘的,文臣这边却是不同,这知县买成知府……总不能还在县衙里主事吧?”

寿哥撇撇嘴,道:“那便拿出个法子来,缺的银子用什么法子补回来?”

钱宁再次抢先道:“臣以为,边关武职纳银补缺赎罪可行。只是文大人定的忒便宜了些,依臣看,再翻上倍也使得。”

张会突然问道:“钱百户怎知边关武将买得起这官儿?边关苦寒,战事不断,俸禄都有定例,这买官的银子,从何而来?还翻上倍?”

钱宁一直挂在脸上的讨喜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了,他抿了抿嘴,这话实不好答,边关兵是穷得叮当响,武将么……吃空饷喝兵血,还有私下与鞑子回易,百般手段总能富得流油。

蔡谅见气氛有些僵了,便不动声色的打圆场道:“臣以为,僧道度牒银子可收。僧道不事生产,全靠百姓供奉,就京中几处大庙香火鼎盛,又有庙产颇多进项,区区度牒银子算不得什么,十两八两都使得,倒是僧道官这承袭银子收得少了,那些主持方丈哪一位没些身家的?”

寿哥点点头,忽向沈瑞道:“也当给天梁子真人立个道观了,就在西苑,你看如何?”

沈瑞嘴角抽了抽,小皇帝真是赚钱有瘾,这是看着别的庙香油钱收到手软,也想用天梁子来敛财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