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(哪怕他忘记了所有,在记得...)

当母亲问你要不要跟我走时,没有一个孩子会选择拒绝。

阎肇拨步,往前走了一步,却见母亲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悲悯。

她一脸悲悯的望着他,眼神依然在询问:“乖娃,你要跟娘走吗?”

阎肇突然就停下了。

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是在梦中,而灵魂,于身体是分离的。

娘早就去世了,娘和他,一个在阴,一个在阳,他要跟着苏文走了,他岂不就要离开人世?

此时的阎肇,记不得父亲,记不得儿女,记不得世间万事万物,却于混沌中,突然想起他的妻子,陈美兰。

他此生不爱钱,不爱山珍海味,不爱任何享受,于衣食住行,淡泊就好,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,有过贪欲,执恋。

那是因为他从小听苏文读经,讲佛经故事,于世道看得很透彻。

但他唯独有一点执恋,这辈子,改不了。

那是在他当兵的时候,有一天,熊大炮拿着一纸档案,大呼小叫的来找他,拍着那张档案,指着自己的脸说:“连长,你快看,这个女同志她嫌我黑把我给拒绝了,我不服,快给我请假,我要回去找她问个清楚,让她怼近了看看,看我到底黑不黑。”

那是阎肇头一回看到陈美兰的照片。

毕竟人姑娘主动拒绝,他不可能让熊大炮回去骚扰人姑娘,所以,那纸档案他收走了,熊大炮,给他一脚踹进了禁闭室,关了三天禁闭。

之后,本来档案该要销毁的。

可阎肇每回想要伸手撕掉的时候,看看照片上那个笑眯眯的女孩子就会犹豫。

他于是把那份档案收了起来。

男大当婚,女大当嫁,他回家相亲的时候,把那份档案放在了苏文装钱的匣子里,就再也没有动过,更没有碰过。

而在苏文逝世后,整理遗物的时候,本来,他已经跟周雪琴结婚了。

按理,就该把那东西烧掉,或者销毁掉的。

但阎肇没有,他看着照片上那个笑眯眯的女孩子,终归是不忍心。

他也不知道为什么,犹豫了良久,把它放在了苏文牌位的后面。

而后,就是在陈家村的见面了。

陈美兰一直以为,阎肇是因为阎星才娶得她。

但她不知道,如果不是她,他不会结婚的。

阎肇从小听惯了佛经,于一切都能看淡,此生若还有执恋,不舍,放不下,那就是她,就是陈美兰,他可以放下孩子,放下权力,工作,放下一切,但他唯独放不下陈美兰。

即使要死,他也不忍先离她而去。

因为没有他的照顾,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呆在这个世界上。

从88年相亲见面,到现在,整整二十年了,可于阎肇来说仿佛不过转眼。

最近一段时间太忙,他至少有半个月,没跟陈美兰躺在一张床上好好聊一聊了,他想念母亲,他想见母亲,他想永远跟娘呆在一起。

但是哪怕他忘记了所有,在记得娘的同时,他就会记得陈美兰。

千里相送,终有一别,孩子终是要离开娘的。

阎肇于迷途中猛然惊觉,发现自己该回家,回去找陈美兰了。

但此时他的双脚仿佛陷入泥潭中一般,却怎么也拨不动。

而就在这时,苏文突然伸手,推了一把,阎肇于梦中猛然惊醒了过来。

今夜的首都是个无眠之夜。

阎肇醒来,最先感觉到的是陈美兰的手,紧紧握着他的手。

睁开眼睛,陈美兰就坐在他身侧,窗外的月光洒在她脸上,她两只眸子跟月光一样温柔,明亮,静静的望着他,一眨不眨的。

自从圆圆生孩子,她一直在医院,也有两三天没合过眼了,却一直没睡,就这么守着他?

“累坏了吧,你怎么不睡会儿?”阎肇问。

陈美兰缓缓伏下.身子,长吁了口气,攀上阎肇的胸膛,没有说话。

从八点开始到现在,凌晨两点了,阎肇这一觉睡了六个小时。

这六个小时他睡的一点都不安稳,嘴里喃喃有语,时不时就要喊一声娘。

苏文已经去了二十多年了,阎肇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,一个劲儿喊娘,试问,陈美兰能不怕吗?

因为突然想到‘过劳死’几个字,自己吓自己,她给吓的没敢闭眼睛。

外面家家户户放的都是奥运会开幕式,左邻右舍,电视的声音源源不断的传来,陈美兰握着阎肇的手,怕他休息不够,不敢吵醒他,又怕他于梦中突然有个三长两短,于外面的热闹一丝一毫没有听在耳朵里不说,还差点把自己给吓死。

她甚至想,万一要是阎肇死了,她该怎么办。

小旺成家了,有自己的家庭,小狼可以自己独立生活。

她虽然有事业,也有钱,可要没了阎肇,她一个人,不就又跟上辈子一样,成孤家寡人了吗?

再好吃的饭,自己一个人吃,只会索然无味。

去再多的地方,再好看的风景,只有她一个人看在眼里,又有什么意思。

上辈子陈美兰孤独成了习惯,更喜欢一个人呆着。

可这辈子二十年的陪伴,哪怕于路上看见个可爱的孩子,陈美兰也习惯于摇摇阎肇的手,让他看一看,听到,或者看到什么可笑的事情,总觉得要回家跟阎肇聊一聊,才会觉得有意思。

他们总是夫妻一起做饭,一起洗碗,一起洗澡,一起躺到床上。

阎肇会把她要用的眼霜,晚霜,瓶瓶罐罐,一样样给她摆过来,先后顺序,他比她还清楚。

她一直很忙,工作忙,生活上也忙,但因为阎肇的细心,体贴,这二十年,虽说她干了很多事情,可她从来没有觉得累过。

要蓦然之间只剩自己一个人,陈美兰想都不敢想,她怕自己会疯掉。

刚才,一度阎肇是没了呼吸的。

那一刻陈美兰握着他的手,也屏着呼吸,他闭气多久,陈美兰就屏息了多久。

直到刚才,他猛然一口气吸进去,陈美兰也才一个大喘气。

这六个小时,于这个城市里所有人来说,是一场视觉与听觉的盛宴,是能留存在回忆里的,一个格外美好夜晚。

而于她来说,却是经历了一场生死。

只是她不敢说出来罢了。

她心有余悸,她累坏了,她此刻只想拥着丈夫,静静的躺着。

“渴了吧,我去给你倒杯水。”阎肇说着,坐了起来,看卧室的窗户是开着的,又把窗户关上,打开了空调:“快睡吧。”

“好。”陈美兰说着,钻被窝里了。

阎肇倒了水进来,又说:“我刚才梦见我娘了,我一直醒不过来,她推了我一把,我就醒了。”说着,他把自己刚才做的梦,一股脑儿讲给了陈美兰听。

陈美兰边喝水,边听阎肇讲,喝完又钻被窝里躺下了,拍拍被窝说:“你那是太累了,累极了才会做梦的,今晚就别去上班了,好好睡一觉吧。”

最近他忙坏了,估计真的到濒临‘过劳死’的地步了吧。

苏文推了阎肇一把,是不是意味着,她又把儿子推回了她的身边?

仿如劫后余生。

陈美兰觉得在此刻,小旺和小狼,圆圆,陈德功,所有于她来说至亲的人加起来,都不及阎肇更重要。

什么是爱情,不是电视里的你死我活,这个男人活着,陪伴着她,于陈美兰,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爱情。

这不,俩口子刚躺床上,突然,阎肇的手机响了。

陈美兰立刻抢了过来:“估计是你单位打来的,我替你接,给你请个假吧,继续睡觉。”

阎肇瞄了一眼,看来电是阎卫的号码,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。

立刻坐了起来:“不好,老爷子怕是去了。”

“不可能吧,老爷子身体健康着呢,怎么可能会去?”陈美兰下意识说。

今天白天阎佩衡还去了趟医院,挨个儿把他的俩曾孙女儿看了又看。

还跟小旺传授了很多带孩子的小知识。

讲了很多自己小时候带阎肇兄弟的趣事。

然后,为了不给首都的交通增添压力,是自己坐着地铁回的家。

他身体很硬朗,腰不弯背不躬,体检的时候除了心脏功能差点,也没别的毛病,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走?

陈美兰不相信,想让阎肇再多睡会儿。

但阎肇翻身起来,就往高层赶。

此时他心里,已经隐隐的,猜到什么了。

俩口子上了高层,家里的门是开着的,灯火通明,阎卫和齐松露都在卧室里,看阎肇夫妻进来,阎卫泣不成声,好半天,才说了句:“是我的错,娘的牌位,我不该带到首都来的。”

齐松露也语无伦次的说:“主要是来了一窝燕子,总往娘的牌位上扑腾,我们不住一支队,没办法,只好抱来,谁知道就那个牌位,把咱爸给刺激着了。”

阎肇夫妻进了卧室,就见阎佩衡穿着他最老的那套,洗的泛白的五六式军装,戴着他当连长时戴的帽子,躺在床上,双手搭在胸前,嘴角含笑。

果然是个已经去了的样子。

而另一个枕头上,赫赫然放着苏文的牌位。

“不是你的错,打电话给殡仪馆准备办丧事吧。”阎肇拍拍二哥的肩膀,说。

在阎肇看来,这一切确实不是阎卫的错。

二十多年了,苏文的牌位放在一支队的堂屋里,无风无雨,岁月静好。

直到这段时间才有燕子扑腾,那是冥冥中,她自己想来首都,想来找阎佩衡。

也许在历了四十多年后,她终于原谅了丈夫。

也许她从来就没有责怨过丈夫。

曾经,她默默担下了女儿之死的所有过失,如今,丈夫在人间的年限到了,牌位是她的信物,她来人间一趟,看看自己的儿孙们。

最主要的目的是来接走丈夫。

事实上,阎佩衡等这一刻也等的久了吧。

他生于乱时,七八岁就在当游击队员,解放后响应国家号召,一生都在为了建设新华国的目标而奋斗,而昨夜,整个首都,一片欢歌笑语,一片欢乐的海洋,他也曾矗立窗前,看了烟火,看了这盛世的华彩流光,继而洗了个澡,把妻子的牌位摆在自己的枕头边,然后笑着入眠,就是在等着妻子来接他。

那个约定,在他们年青的时候就约好了。

等国家富裕了,等一切安定了,他们就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,不再分开。

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,并且将永远不在分开。

所以阎佩衡才会笑的那么安详,从容的,离开人世。

有阎卫打理丧事,阎肇就不用管太多。

他转到客厅,电视机还开着,陈美兰坐在沙发上,大概是因为太困,睡着了。

他把她抱了起来,抱进另一个卧室,放到床上,握着妻子的手,定定坐着。

当他因为太过疲惫而差点猝死时,妻子没有松开他的手。

也正是因为她一直握着他的手,他才挣扎着活了过来。

往后余生,妻子的手,他也绝不会松开的。

《全文完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