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折桂轩鸳鸯开谱 题糕节越秀看山

转过田湾,已望见黑沉沉的村落、高巍巍的垣墙;门首两旁结着彩楼,看见他父子到来,早已吹打迎接,放了三个炮,约有五六十家人,两边厮站。笑官跟着父亲,踱进墙门。过了三间大敞厅,便是正厅,东西两座花厅,都是锦绣装成,十分华丽;一切铺垫,系家人任福经手,俱照城中旧宅的式样。上面挂着一个"幽人贞吉"的泥金匾额,是抚粤使者屈强名款。

右边一匾,是申广粮题的"此中人语"四字;左边一匾,是广州府木公送的"隐者居"三字。正中一副对联是:德可传家,真布帛菽粟之味;人非避古,胜陶朱猗顿之流。

款书:"吴门李国栋"。其余谀颂的颇多,不消赘述。进去便是女厅、楼厅,再后面便是上房,一并九间。

三个院落,中间是他母亲的卧房,右边是他生母的,左边是姨娘的。再左边小楼三间、一个院子,是两位妹子的。笑官问他母亲道:"你们都有卧处,却忘记了替我盖一处卧房。"他母亲道:"你妈右首那个朝东开门的院子里头,不是你的房么?我已叫巫云、岫烟收拾去了。"笑官便转身来到花氏房内,天井旁边有座假山,钻山进去,一个小小的圆门,却见花草缤纷,修竹疏雅,正南三间平房,一转都是回廊;对面也是三间,却又一明两暗,窗寮精致,黝垩涂丹。看了一回,便叫丫头:"拿我铺盖安在前头右边房内。"他自己仍走进来。万魁分付正楼厅上排下了合家欢酒席,天井中演欢庆贺,又叫家人们于两边厅上摆下十数酒席,陪着邻居佃户们痛饮,几乎一夜无眠,到了次日,叫家人入城,分请诸客,都送了"即午彩觞侯教"帖子,雇了三只中号酒船伺候,又格外叫了一班戏子。到了下午,诸客到齐,演戏飞觞,猜枚射覆。只怕:昔年歌舞处,日暮乱鸦啼。

笑官在家住了三日,只说功课要紧,急急赶进城中,到了书房,先进去见了史氏,代母亲谢了前日的盛仪,说母亲将来一定要屈伯母到乡间去谈谈。又到后边与姊妹们相见,真是四目含情,有一日三秋之意。暗暗的约定了晚上机关,即便出外。挨到更深夜静,依旧拿了被褥,带了火种,来至轩中,踅到楼门等候。不多久,素馨浓妆艳抹的出来,上前挽手。

笑官勾肩偎险,细意端详,素馨道:"不要这样孩子气。我前日告诉你的话怎么样了?"笑官道:"我曾告诉母亲,他说:’前日父亲曾说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,你心上要聘大小姐,想必他标致些。也是一样的,我慢慢的对你父亲说罢。’看起来,此事有八分光景。"素馨搂着说道:"好兄弟,就是你父亲不依,聘了我妹子,我也要学娥皇的。"笑官道:"只要你我心坚,何愁此事不妥。况且母亲是最爱我的,父亲又最听母亲说话的。"两个解衣就寝,狂了一会。笑官道:"此时我还年小,将来大了,还有许多好处哩。"素馨道:"且不要提后来的话,假如先生到来,只怕你就不敢来了,怕不等到年纪大么。"笑官道:"这个我还恳求姐姐日里到此叙叙罢,倘若不能,岂不急死了我!"素馨道:"日里究竟不便,我们须要约定时刻,隔三两天一会方好。"笑官道:"这个不难,我们隔一天一叙,到那时,隔夜定了时辰,大家看了钟表便不错了。"说罢,又狂起来。素馨道:"天已四更了,还不睡一睡么?"笑官道:"我倒要睡,只是这小僧不依,他在这里寻事。"素馨打了他一下,着意周旋一番。正是:拥翠偎红谁胜负,惺惺那复惜惺惺。

后来,李匠山开了馆,他们果然隔日一叙,虽不甚酣畅,却喜无人得知。

日月如梭,转瞬重阳已到。这省中越秀山,乃汉时南粤王赵佗的坟墓,番山禺山合而为一山,在小北门内。坐北面南,所有省城内外的景致,皆一览在目。匠山这日对众学生说道:"凡海内山川,皆足以助文人才思。太史公倡之于前,苏颖滨继之于后,今值登高佳节,不可不到越秀山一游。但不可肩舆,致遭山灵唾骂。"于是师弟五人,带了馆僮,缓步出门。到了龙宫前,少歇片时,然后登山,流览一回,至僧房少憩。倚窗望去,万家烟火,六市嚣尘,真是人工难绘。

又见那洋面上,绘船米艇,梭织云飞。诗兴勃然,援笔立就:秋风吹上越王台,乘兴登临倦眼开。

瓦错鱼鳞蒸海气,城排雉堞抱山隈。

珠楼矗向云间立,琛舶纷从画里来。

野老何须悲此会,千年宫殿也蒿莱。

——《登越秀山》故吏龙川自起家,东南五岭隔中华。

任嚣有策真功狗,陆贾何能笑井娃。

帝为老夫修祖墓,天生此土界长沙。

古今兴废归时运,奚必群嗤丞相嘉。

——《吊赵王墓》写毕,立起身来。有老僧上前道:"老爷的诗稿可送与衲子,以光敝刹。"匠山道:"和尚想是作家?我却班门弄斧了。"那老僧说:"山僧虽不知诗,但名人选客在此间题咏极多,大概都效捻须故事,如老爷这样捷才,实所罕见。定当贮以纱笼,为重来忆念。"匠山一笑而别。

五人曲折下山,申荫之道:"此刻有诗无酒,未免贻笑山神,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,取些酒菜前来,就在山坳一饮?"匠山道:"汝见亦是,但你们年纪尚轻,席地欢呼,旁观不雅,还是回去赏菊为佳。"于是,五人回转书房,在前轩设了酒席,对着五六十盆秋菊共相斟酌。匠山道:"今日登高归兴,不可闷饮,我起一个令,在席各说《诗经》五句:一句四平,一句四上,一句四去,一句四入,一句要挨着平上去入四字,说错一字,罚酒一杯。我饮了令杯,先说:’云如之何’、’我有旨酒’、’信誓旦旦’、’握粟出卜’、’其子在棘’。"说毕,将令杯传至岱云面前。

岱云想了一想道:"’关关雎鸠’、’窈窕淑女’——"匠山道:"’淑’字入声,错了,吃一杯。"岱云道:"学生《诗经》不熟,情愿多吃几杯罢。"匠山道:"那不依,你且先吃了,再想下去。"岱云只得说道:"’正是国人’、’维叶莫莫’、’妻子好合’。"匠山道:"’国’字入声,’人’字平声,错了,吃两杯;’维’字平声,错了,吃一杯,共吃三杯。"原来岱云《诗经》不熟,酒量颇高,即便一连饮了。

交到荫之,荫之说:"’宜其家人’、’匪兕匪虎’、’上帝甚蹈’、’乐国乐国’、’兄弟既翕’。"匠山道:"’弟’字活用从上,死用从去。这是死用的,以去为上,吃一杯,另换。"荫之饮了又说:"’于汝倍宿’。"方才交过。本该轮到春才,匠山却先递与笑官。他站起说道:"该温世兄先说。"匠山道:"你说了再递过去也是一样。"笑官便说:"’於乎哀哉’——"匠山愀然不乐,道:"四平颇多,何必定说此语!且吃了半杯,另换。"笑官红着脸吃了,又说:"’人之多言’、’有瞽有瞽’、’是类是’、’绿竹若箦’、’童子佩箦’。"匠山道:"’如’字误作’若’字,文虽通而字则错,当吃两杯。"笑官饮了。

匠山道:"春郎不必说了,吃三杯缴令罢。"春才道:"我不依,我也要说。第一句是’诗云周虽’,岂不是四个平声么?"匠山道:"此令你本来不能的,是我错了,你快吃三杯,另换一个雅俗共赏的。"春才吃了,匠山道:"如今我们大家说个最怕闻的、最怕见的、最爱闻的、最爱见的,押个韵脚。我先饮令杯。"便说道:最怕闻:学妆官话吓乡邻、晚娘骂子妻嫌妾、蠢妇同僧念佛声。

最怕见:贪吏坐堂妓洗面、财主妆腔和尚臀、老年陡遇棺材店。

最爱闻:聪明子弟读书声、好鸟春晴鸣得意、清泉白石坐弹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