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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就比如俗讲,我觉得你来讲,听的人肯定比台上那位法师多。”李安然歪下身子,用手指遮着嘴,小声笑道。

荣枯:……

荣枯只好继续满脸木然。

半晌之后,他觉得无论如何,还是应该替高座上的同道说那么几句:“师兄讲得很好。”

就是不太应景。

摩登伽女和阿难的故事,是告诫僧俗,皮相只是身外之物,是不洁净的,抛弃也无妨。之前讲的故事都是供奉僧侣得大功德,解脱苦海的故事,倒是和之前的俗讲主题更契合一些——这个故事,倒像是临时加的。

想到这里,荣枯也不是个笨蛋,立刻转过弯来。

台上那位师兄,应该是看到自己和宁王殿下走得近,才出言提醒。

李安然比他更早反应过来,才会和他说这些话。

荣枯叹了口气,决定无视掉台上那位师兄的“提醒”,反而反问李安然道:“既然殿下说摩登伽女不通,那如是殿下是她,会如何回答?”

李安然一双美目瞪了他一眼,竟是风流婉转,端庄妩媚:“小小阿阇梨,好大的胆子,竟然敢觉得本王会看上一个出家人?”

荣枯浅笑:“殿下自比对方皮相不佳,便不愿意听其传法的‘俗人’,与摩登伽女倒也无异。”

嘶——

周围竖起耳朵听这边动静的贵女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——这大师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和大殿下这么说话。

却见李安然歪着脑袋,发髻上插着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涔涔作响,半晌之后,才听她这般回答:

“若我是摩登伽女,你以为阿难跑得掉么?”

她双眸弯弯,支着手臂撑住脸颊,像头叼住了花鹿脖颈的狮子一般慵懒。

荣枯突然有一种脖颈后面汗毛直竖的森冷。

这感觉转瞬即逝,他又听到李安然自己撑不住笑了出来:“哈哈哈,笑死我了,法师不会真觉得我会这么回答吧?我难道是看人皮相就穷追不舍,还把自己赔进去的俗人么?”

她摆了摆手,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,反而指着高座上俗讲僧道:“法师的俗讲甚是有趣,小王有许多疑惑,想要请法师指点。”

她坐在车里,风吹起轻纱车帘,让她看上去影影绰绰,只是比起其他贵女的勾人双目,她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在林木之间压低了身影,徘徊踱步,看不清身影的雄狮。

“按照佛经前世因,后世果。本王身为大周皇室,一品亲王,难道是前世积了许多福报才会有今生荣华么?”

坐上的俗讲僧道:“殿下前世有或是勤于供奉僧侣,或是乐善好施,积累了无穷福报,所以今生才会投生皇家,受荣华富贵。”

荣枯微微皱眉,抿紧了嘴唇。

只听见车辇内,李安然叹了一口气,小声哀戚道:“但是本王连年在外征战,手上杀业无数,难道下辈子不能再享受如今的荣华了么?”

荣枯悚然。

——不要回答。

不可以回答。

至少,不可以这样回答。

俗讲僧坐在高座上,天气不算热,光溜溜的脑袋上却沁出了一层汗。

他何尝不知道这是一道送命题。

但是,若是不回答……

“殿、殿下上辈子……”俗讲僧说话的声调微微有些颤抖。

“殿下上辈子的供奉换来的福报,让殿下投身皇家,”荣枯突然开口,清朗的声音压过了俗讲的师兄,“但若殿下说自己浑身杀业,倒也不必。”

“小僧昔年在西域诸国行走,见过无数兵荒马乱,没有一支军队不在破城之后,烧杀抢掠,无所不为。若要说与众不同的,唯有大殿下的赤旗军,治军严明,秋毫无犯。东胡与汉家王朝僵持多年,每一次南下都会造成无数黎民百姓无辜受戕。”

“如今大殿下以十年戎马,换至少五十年的黎民无恙,安居乐业,是殿下的功德,是陛下的功德,是比供僧更大的福祉。”

“殿下此生,已是笃行圣人行,又何必为来世烦忧呢?”

李安然:……

她瞪着眼睛看了一会荣枯,后者抬起头来,丝毫不惧地回望她。

于是宁王殿下只好扁了扁嘴:“算了,没规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