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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尘埃 时常 829 字 2023-05-10

晚上,就剩他自己睡觉。睡不着,脑袋里纷乱着许多事。这个城市好像早早地入眠了,夜特别静。不分年节,总是有人偶尔放两声炮仗,他听着遥远而清晰的声音响起。

噼噼啪啪,就这么转身闭目,好像余烬未灭的烟花落在梦里,烫到了他的眼睛。

2

市高中不重视文科和艺体,准确来说,是拿得出手的只有理科。上一届文科班就三个人过了重本线,还全是复读的。所以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。

实验班从高一开始就取消了历史政治地理科目。一上课,文科老师们就宣布上自习,一开始大家还不明白是咋回事,以为自习是干啥都行。他坐在后排,光明正大地把本子掏出来打算画画,班主任那张脸突然浮现在后玻璃上,像一幅发怒的遗像,吓他一跳。

班主任进屋强调纪律:自习就是让你们做作业。一个调皮的孩子说,老师啊,才第一周,都是预习。班主任说,咋的,嫌少呗。说完他大手一挥,男生都出来,跟我上办公室拿卷子。

他也去了。是语文卷子,上面都是拓展的题型。回到座位发呆的时候,忽然身后有人戳他。一回头,发现是关巧巧。

她小声问,哎,同学,你是学啥的啊,我看你画的那么好看呢?

他脸一红,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忘了把本子收回去。正要回答,班主任伸手一指:哎,你俩,老实做题,别交头接耳!

放学,关巧巧跟他一起去车棚骑自行车。她的自行车是捷安特,粉色的,像一枝樱花。他的自行车是凤凰,他爸骑好几年,换过一次胎。

两个人推着车往外走,关巧巧语气里都是崇拜:你挺厉害,我以前没见过画画好的人。你咋不学艺术呢?他无言以对,只能苦涩地敷衍:我画得差远了,你真会夸我。

两个人在十字路口分别。他去了医院。姥姥已经开始不认人了,上次把他当成了老二的闺女,还问他啥时候结婚。他妈妈扯着脖子喊,这是平平!方——平——你大孙子!说着拎起他后脖梗子往前搡:跟你姥说两句!

他一踉跄扑到跟前。姥姥干瘪如一颗核桃,脸色发青,但眉眼祥和。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姥姥的手,感觉到了皮肤下的浮肿和潮湿。

他使劲儿地叫,努力地喘气,不然眼泪就要掉下来:姥姥,姥姥,我是方平,我考上实验班了!

姥姥平静地看着他,然后嗯了一声,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去回答:好,好孩子,真是好孩子。

姥姥住院需要花钱。爸爸在走廊打电话,说老李啊,就两千。先借我两千,等我丈母娘事儿了了,我连本带利还你,咱俩这关系,我还能欠你的?

他跟爸爸打个招呼,转身进病房。妈妈靠在椅子上打盹。

他站在旁边。妈妈长白头发了,夕阳下,显得她很温柔,也很孤独。他有点害怕,因为妈妈总是神采奕奕,是疲惫让她变得忧愁凄苦。

他伸手去推:妈,妈?妈妈恍惚着醒来,先往病床看:诶呀,该换滴流瓶了?

他说,没有,还有那老些呢,你跟我爸回家吧,我看一会儿我姥。妈妈站起来抻了个懒腰,摆手说不用,你姥没事儿,你回家吧,回家好好学习。

他对绘画的热爱在高一下学期达到了巅峰。如今回忆起来,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。

班主任问谁想参加省里的书画大赛。班主任是随口一问,他就举手了。一直举着,非要让老师看见。班主任拿眼睛一扫:方平,行吧,那你下课上我办公室拿表,接着做题吧。

填完表,他低头看上面的奖金。三等奖一千,二等奖五千,一等奖一万。关巧巧从后面过来了:呀!大画家,你有用武之地了!他把报名表夹在书里,狠狠地摇头,又藏不住地笑。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,他想,自己这次,一定要拿个名次回来。

放学的时候,关巧巧拦住他,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。她说,我大姑是咱学校宣传室的老师,走,我带你看点儿好东西。他懵懵地跟过去,脑袋里云遮雾绕,像知道自己要迈进新天地似的。

走到一楼拐角,打开不起眼的大门,一股油墨味扑面而来。他眼睛都瞪大了,这屋子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画。素描人像,油画静物,还有卡通角色。关巧巧在其中蹦跳,朝他招手:来呀,给你看这个,是咱学校最厉害的美术老师画的!

他走过去。看见一幅油画。画上是一面高墙,赭红色的砖,青灰色的瓦。顶上探出一枝白梅,映衬微微蓝天。关巧巧介绍,这叫《故宫冬晴》,离远了看,就跟真的似的。

他问,为啥要离远了看?她说,嘁,这你都不知道?油画就是得离远一点,那些颜色有一种立体的感觉,离近了,那就是一堆色块,坑坑巴巴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