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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天阔身形一晃,在陶桃面前半跪下来。

木笼里,纤巧的女孩儿伸出手指,很细心地为大师兄将面上泪水一点点拭去。

“不要流泪,大师兄,但即使流泪,那也没有关系。”

陶桃一字一顿,目光坚决地望向楚天阔眼眸深处。

“大师兄,永远不要为了这个魔畜,忘记你从前的样子。”

她极其用力地握着楚天阔的手,仿佛要把自己的勇气和支持,借着这一握尽数传递进楚天阔心里。

少女没有犹疑,没有畏惧,也没有退缩。

因为倘若被折磨至此的人是她陶桃,被关押在木笼里的人是大师兄,那大师兄也一定会对她这样做。

过去十余年里,楚天阔言传身教教给师妹的勇敢和豁达,这一刻被淘淘尽数反哺给师兄。

她微笑着说道:“我知道,无论最后活下去的是谁,大师兄都会替我们报仇雪恨。”

陶桃轻轻闭上眼睛,仿佛已经看见荆棘丛生的崎岖前路里,永远高大、永远豁达、永远爽朗的大师兄劈山斩海而来。

吴钩只照霜雪,何曾点染尘泥。

在师弟师妹心中,哪怕楚天阔此时形销骨立,大师兄却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。

那双纤巧的、柔软的,由他一手带大,不知在过去曾经牵过多少次的手,仿佛真的传递给了楚天阔一些力量。

昔日光阴和这一握同时涌进脑海。

楚天阔站起身来,然后渐渐地回忆起爱和希望应该有的模样。

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,肃容道:“师弟,你站起来。”

楚天阔仰面向天,但天上只有魔物庞大扭曲,积雨云般令人厌恶的身影。

于是楚天阔别过头去。

四季不败的山茶峰映入眼帘,层层叠叠的山茶花开到荼蘼,宛如一片丹心碧血。

宋清池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。

他把自己的衣冠整理整齐,镇定地走到木笼边缘。

宋清池对着正把指节咬在手中的桃桃,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浅笑。

“桃桃,不要咬。”宋清池含笑道,“大师兄,我在。”

楚天阔深吸一口气:“师弟,你是个男子汉了。我不能……桃桃……”

宋清池微笑道:“我知道。麻烦师兄一会儿哄好桃桃。真是惭愧,其实我前天才答应过,一生一世也不惹她哭。”

青衫少年摆好一个引颈就戮的姿势,神态却堪称安详。

他们三人,确实如同手足一体。

即使已经到了这种时刻,宋清池仍然相信,楚天阔的剑一定很快,快得甚至不必令他感觉疼痛。

……所以此时心房里传来的痛意,就只是对大师兄和桃桃的心痛,以及自己先走一步的歉疚了吧。

长剑入肉的声音闷闷地响起,却好似离宋清池十分遥远。

他的神志只恍惚了一瞬,却陡然睁开眼睛,一向温润的目光也变得凌厉——

不,不对,这分明是……

此刻,宋清池身上没有任何剑痕,甚至连持剑之人都不在他的身边。

木笼的摆放角度十分巧妙。

透过宋清池此时的站位,他能看见楚天阔的大半个背影,看清那截将桃桃穿胸而过的剑尖,看清桃桃惊愕又释然的表情,还有她口角断断续续淌下的鲜血。

以及、以及……

楚天阔从右手开始,抖动一直蔓延上肩头、全身,最后跌跪在地的模样。

痛意突如其来地席卷宋清池全身,一切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,甚至令人生出一种置身事外的荒谬。

宋清池失神道:“为什么,不是说好了……”

不是说好了要杀他的吗?

为什么要杀死桃桃?

开玩笑的吧,这简直像是一个噩梦般的玩笑。

楚天阔也宁愿这是个玩笑。

当时,他有一剑即将刺出。

那一剑又快又静,绝不会令人感觉半分痛楚。

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的一刻,灰雾忽然又夺走了楚天阔身体的控制权。

它像是提拉傀儡木偶一样带着楚天阔转身,出剑,闪动着寒芒的剑尖毫不犹豫地对准淘淘。

“……”

当少女星眸闭合,身躯软软地倒在地上那一刻,楚天阔忽然惊悟——

“是她,”楚天阔咬牙道,“你一开始……一开始就选择了她……”

在被掳的最初,这灰雾曾经问过楚天阔一个问题。

它说:“我还在犹豫……你和你师妹之间,我要选谁作为食材?”

为什么只能选一个作为食材?

身为又贪婪又有能力的饕客,这魔物干嘛不把他们两个一同吃了?

难道还能因为这灰雾比别的魔物更有良心,还知道不能竭泽而渔吗?

这当然不是,答案其实已经藏在问题之中。

材质相似、口感相近的师兄妹二人,一个被灰雾选中,成为足以一饱口腹之欲的食材。

至于另一个,死亡将变成催化食材的调味料。

之前的每一次,强盗和村姑、犯人和孕妇、老人和孩童……楚天阔一直都在做选择。

只有这一回,事关他手足胼胝般的师弟师妹,答案却早已内定好。

灰雾又爆发出那种阴冷的、毫无欢乐的、仿佛在梅雨季中肆虐的青苔和霉菌一般的大笑。

它笑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不,不是我一开始就选择了她,是你选了她。”

“楚天阔,是你自己向我请求,请求我挑选你作为食材,而不要挑选你的师妹。”

——那份被酿造依旧的绝望,此刻终于成熟。

灰雾满足地喟叹了一声。

它猛地从天灵盖灌入楚天阔的身躯,就像是贪吃鬼钻进佛跳墙的坛子。

那片积雨云般看似庞大、实则轻薄无物的灰雾,尽数没入楚天阔的躯壳之内,把那些充斥在他骨血中的绝望、痛苦和悔恨一扫而空。

宋清池微微地哆嗦着,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。

灰雾把楚天阔被逼至绝境,慢火细炖了一个月有余。

可宋清池被打入地狱之间,却只有短短的一秒。

他像个被暴雨淋湿的稚鸟,只能喃喃呼唤着曾经最信任的两个名字。

“师兄……桃桃……?”

楚天阔的右手猛地绷紧用力,狠狠地抠进身下的泥土。

宋清池的眼角猛地瞪大,就像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:

“大师兄——楚天阔——不是说好了要杀我吗!说好了该去死的人是我啊!”

天地之间,终于响起了第一声惊雷。

灰影将这顿烹饪得当的美味一扫而空,任凭原地杯盘狼藉,兀自扬长而去。

震怒似的灰暗云层在天空中翻滚,那场积蕴已久的暴雨,终于自天空中倾盆而下。

楚天阔仰面躺在冰冷的雨水和脏污的泥泞中。

雨流冲来淘淘的血,将他浑身上下的银衣都染成淡淡的绯红。

再然后,宋清池的面孔出现在他视野里。

师弟红着眼睛,哽咽道:“大师兄,你……”

楚天阔的右手猛地攥紧,像是鹰爪机关一样,痛苦地死死钉进泥泞之中!

宋清池闭上眼睛。

他喃喃道:“我不能……不能再……叫你……师兄。”

脚步声越过楚天阔,抱起了地上的桃桃。

少女闭着眼睛,腮旁的粉色仍未褪去,仿佛只是在这残忍的红尘中大梦一场。

有人拔出了桃桃胸前的长剑。

那柄龙纹佩剑,曾经属于宋清池,后来被他交给楚天阔。

——直到现在,宝剑又被弃若敝履地扔在刽子手身边,霜雪似的剑锋被泥水浸没,仿佛一场无言的割席。

天地俱寂的大雨里,楚天阔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心跳。

有那么一个瞬间,他恍惚地想道:这不是一具已经蕴养好的食盒吗,所以说,这魔物为何还没来吞吃自己?

随后,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——原来,我已经是一副被吃空的皮囊了。

那一天,楚天阔在半个山茶镇的目送下,走出小镇那条长长的泥路。

他走得踉跄又狼狈,剑鞘被当成拐杖,每过三五步都要跌上一跤。

人们从门缝里、屋檐下、窗沿间、沉默又躲闪地目送着他的远去。

声势浩大的暴雨无休无止,仿佛要洗净过去一个月里遍布小镇的所有罪孽。

而此时此刻,在场的每一个人,都是同样伤痕累累的共犯。

……

属于楚天阔的故事,便在此处戛然而止。

那之后楚天阔隐姓埋名,活在这世上的,唯一个灰衣人而已。

灰袍人仍然不肯摘下他的面具。

他看向言落月,小少女半仰着头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,目光里盛装着满满的理解和悲哀。

楚天阔像是被这眼神鞭打了一下,猛地激灵着站了起来,浑身竟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。

“你……”他哑声道,“你没有意识到,我抓你们三个人来,是为了做什么吗?”

言落月点点头:“我意识到了。”

之前他们还不熟悉的时候,灰衣人曾经用“明天就剜你的心”做威胁,逼迫言落月逃跑。

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,偏偏言落月的屋门很容易就砸开,偏偏在言落月逃跑的时候,两个小伙伴也正好逃离生天?

要是一直以来,楚天阔理解的关押都是这个力度,那他们雪域上下,估计都流行外出不锁门。

——实际上,三人之前那场失败的逃离,确实是楚天阔有意为之。

但这并不是钓鱼执法,而是一场测验。

只有三个人都选择不逃跑,都留在最危险的屋舍里寻找自己的伙伴,才通过了楚天阔隐隐设下的那条标准线。

言落月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路:“我听人说过,赌命榜主最喜欢眷顾同时揭榜的一群人。所以说,之前被你赠金送还的那些人,他们是不是没有通过你的测验?”

楚天阔微微摇头:“我也并不都是……这么温柔。”

他拿小女孩儿实在没办法,最好只好亮出踢脚趾、夹门缝、剪掉小辫子这样毫无威慑力的恐吓。

而且言落月从一开始起,就没有很怕他。

这就令事情难以往下进行。

假如言落月从刚一见面起,就像巫满霜一样敌视他、防备他、意图袭击他……楚天阔相信,那样的话,事态的进展一定会顺利很多。

“可是你有没有想过,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?”

言落月把双肘架到桌面上,用掌根托起下巴,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天阔。

“说真的,宋门主家的楚师兄。虽然你老是影射我的智力,但论起勇敢聪明来,我比桃桃小师姐也不差吧?”

“……”

楚天阔低头,用手指撑了一下额头,带着一丝没法子似地说道:

“抱歉了,江汀白家的小师妹……我并不是故意的。”

楚天阔得收回之前那两句对言落月智商的忧虑。

虽说,他当时真的是害怕孩子被卖了还替人数钱。

事实证明,江汀白的这位小师妹,她确实又聪明,又勇敢,还有一点微微的淘气。

时隔八十年,终于又有情感真挚的三个少年人来到山茶镇。

这三人里,有一个可爱的小少女,勇敢机智不弱淘淘当年。

楚天阔愿把这视作某种宿命将偿的预兆。

言落月大胆猜测:“你想用我们摆出和当年一样的阵势,借此诱使来那片灰雾来吃?”

楚天阔没有立刻回答,从他眼角的肌肉走向来看,似乎在略略沉吟。

他犹豫道:“但现在你已经知道……”

楚天阔本想让三人一无所知地踏进一场“杀局”。

但在洞彻了整个计划后,因此激起的情绪,自然不会那样紧张,也不会那样真实。

言落月的手指在桌面上嗒嗒敲了两下,吸引到楚天阔的注意力。

“你会收回那些人的记忆,应该也一样能回收我的吧?”

“既然如此,大不了你之后把我这段记忆暂时遮住,等事后再还给我——关键是,你至少得先把整个流程跟我说一遍啊。”

楚天阔微微回神。

他刚一低头,就看见小姑娘正仰着脸,非常恳切地看着自己。

言落月道:“排练是非常重要的,真的,不骗你。”

她苦口婆心地劝说道:“而且我们这边,也是有底牌的。”

“万一咱们两边准备好的招数互相对冲,被那鬼玩意儿给借机逃跑了,欧亨利听完都要揭棺而起,现场给咱俩写篇纪实小说。”

楚天阔:“……”

他没听懂这位小师妹的某些用词。

但言落月想要传达的大致精神,他已经领会了。

稍作沉吟,楚天阔便已经下定决心。

这不是一个三两句就能说完的简短计划,而小姑娘已经饿了好一阵肚子。

听见言落月腹中咕噜噜的微响,楚天阔笑了笑。

他先是给言落月倒了杯清茶,又把点心推过去,让小姑娘就着茶水慢慢吃。

下意识地做完这一系列照顾小孩子的动作后,铁灰色的面具下,楚天阔的双眼微微一弯。

“其实,我虽然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三个人帮我一把,但真正的诱饵并不是你们,而是我自己。”

言落月刚咬了一口绿豆糕,动作就骤然顿住:“诶?”

楚天阔冲她眨眨眼睛,带着一丝神秘之意问道:“——你吃过回锅肉吗?”

就连言落月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,都被这惊天一问给搞蒙了。

“啊?”

楚天阔倒了杯淡酒,自斟自饮,把这道名菜形容得津津有味:

“我跟你说啊,这菜浓香扑鼻、酱汁淋漓。最要紧的诀窍就在于最后一步——回锅熬炒。厨子要把一直肉片炒出灯盏窝窝儿,火候方足……嗯,回锅肉可好吃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