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8章 第 128 章

宫里唱戏,一般在都是在过年或者有重要节日的时候,要么就是万寿节、千秋节这样的皇上,太皇太后、皇太后的生辰。

曲目也都是以吉祥热闹为主,听来听都是那几样。热闹是热闹了,可是唱词曲调中规中矩,甚至落了俗套,毫无美感可言。

刚才这一嗓子入了耳,胤祐如同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,这才明白,什么是听戏。

这是他没听过的曲调,没听过的新鲜词儿,没听过的风格。

一点也不吉祥不热闹,却听得人心神激荡,顷刻间斗转星移,将人席卷到故事里的那个年代。

胤祐小声问曹寅:“这是什么戏,怎么跟我以前听过的不一样?”

曹寅答道:“当然不一样,你听的都是花部,这才是真正的雅部。”

什么“花部”,什么“雅部”,胤祐听不懂,又扭头去看纳兰。

纳兰还在剥花生米,闻言轻笑一声:“就是昆曲与其他戏曲的区别。他们这些江南文人认为别的戏曲是花杂,又称乱弹。只有昆山腔,是雅乐正声。”

胤祐恍然大悟,原来听戏也有鄙视链。他们在宫里听的那些吉祥、热闹的曲目,唱腔铿锵有力,唱词通俗易懂,更适合喜庆的时候听听。

昆山腔唱腔苍凉悲壮,唱词更是考究,每一阙都值得拿出来细细品读。

戏台子上那老生接着唱:“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下,访丽色把蛾眉选刷。有佳人生长在宏农杨氏家,深闺内端的是玉无瑕。那君王一见了就欢无那,把钿盒金钗亲纳,评跋做昭阳第一花。”

“那娘娘生得来似仙姿佚貌,说不进幽闲窈窕。端的是花输双颊柳输腰,比昭君增妍丽,较西子倍丰标。似天仙飞来海峤,恍嫦娥偷离碧宵。更春情韵饶,春酣态娇,春眠梦悄,抵多少百样娉婷也难画描!”

小皇子瞪大了眼:“这是!这是……”

娘娘胤祐是见过的,这里没有人比他见过的娘娘更多,德妃、宜妃、良嫔……或温婉、或明艳、或柔媚,这些都是极漂亮的后妃。

可是,胤祐也从来没有见过,有哪个娘娘有这样的仙姿玉貌,当真是倾国倾城,闭月羞花。

对,可不就是花儿看到她都害羞低下了头。

戏没听过,但《长恨歌》胤祐是读过的:“这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故事。”

纳兰笑着点点头:“对咯。”

曹寅问胤祐:“哥儿知道台子上这个人是谁吗?”

教坊优伶之流胤祐哪里认得,很显然曹寅不是问这个,他问的是这人扮的角色是谁。

胤祐想起来,前面他唱“拨繁弦传幽怨,翻别调写愁烦”,这才恍然大悟:“宫廷乐工李龟年。”

曹寅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:“瞧着聪明劲儿,好听不?”

胤祐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戏台,敷衍的点了点头。曹寅让他吃菜,他也敷衍的尝了一口。

这是有了精神食粮,连口腹之欲也顾不上了。

台上的李龟年继续唱:“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,镇日里高擎在掌。赛过那汉飞燕在昭阳。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,金殿上锁着鸳鸯。宵偎昼傍,直弄得那官家丢不得、舍不得、那半刻心儿上。守住情场,占断柔乡,美甘甘写不了风流帐。行厮井坐一双。端的是欢浓爱长,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。”

酒楼里推杯换盏,戏台子上声声哀叹。酒楼外天色早已暗了下来,到了曹寅和康熙约好,送七阿哥回畅春园的时辰。

曹寅凑到胤祐耳边说道:“哥儿,该回去了。”

胤祐坐在那里不肯挪动半分:“听完再走。”

“听完可就晚了。”

“晚了就晚点回去。”

曹寅大惊:“那怎么行?”

“别吵,我说行就行。”

“……”

戏台上,李龟年从长生殿的山盟海誓,唱到了安史之乱,杨贵妃命丧马嵬坡。

这出戏虽然讲的是李隆基和杨玉环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,中间却又穿插着大篇幅的家国兴亡、百姓疾苦。既浪漫又现实,引人入胜,欲罢不能。

窗外的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不一会儿竟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。

曹寅去拉胤祐:“下雨了,哥儿,赶紧走吧。”

胤祐推开他的手:“那便更不能走,你瞧,杨贵妃就要死了,真真看得人肝肠寸断。”

曹寅都被他气乐了:“你个小娃娃懂什么叫肝肠寸断。”

“我是不懂,但白居易懂:六军不发无奈何,宛转蛾眉马前死。花钿委地无人收,翠翘金雀玉搔头。”

曹寅拍了拍纳兰的肩膀:“快,管管你侄子。”

“你带出来的,你管。”

“……”

这只是洪昇所作的长生殿其中一出,倒是井不长,九支曲子唱完也就差不多了。

唱词中贯穿着强烈的国破家亡之恨,低回沉郁的曲调叫人久久难以释怀。

曹寅拉着胤祐站起来,纳兰放下酒杯也跟着他俩起身,曹寅向洪昇和其他人拱了拱手,告辞:“容若还得送侄子回去,晚了恐怕是要责罚的,这顿酒算容若的,改日我请诸位再喝一顿,咱们就告辞了。”

洪昇拉着他:“荔轩,我今儿专程请你来提提意见,这就要走了?”

“改日,改日……”

三个人从楼上走下来,曹寅让小厮去柜台把账结了,他和纳兰领着胤祐在屋檐下等马车过来。

纳兰问他:“这顿不是我请吗?”

曹寅摆了摆手:“哪儿能?这不是拿你当个说辞。”

纳兰无奈的摇了摇头:“我就知道,遇见你一准儿没好事。”

“兄弟我过些日子可走了,咱俩这酒,喝一顿少一顿。”

说到这里,纳兰也不跟他拌嘴了。他俩这关系,比起楼上众人,自然是更亲近几分:“你也要走了,你们都在江南,我留在这京城做什么?”

“那你去跟皇上说,求他将你外派做官。”

“我倒是想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俩聊了班上,一旁的胤祐低着头,一言不发,思绪仿佛还沉静在戏里。

他忽然抬起头来,问曹寅:“这只是其中一出吧。”

“是,这戏名叫《长生殿》,上下两卷,共五十出,这是其中一出,名《弹词》。”

这时候,马车停在酒楼门口,小二撑着伞,曹寅扶着胤祐上车,纳兰也跟在后面,上了曹寅的马车。

曹寅撞了撞他的肩膀,笑道:“还是舍不得。”

“可不?”纳兰坐到胤祐身旁,替他拂了拂肩上的雨水,“我是不放心他。”

胤祐完全没有理会他俩的拌嘴,脑子里还装着刚才那出戏,又对曹寅说道:“戏是听不了了,不过我想读一读戏本可以吗?”

曹寅连犹豫都没有,拍着胸脯允诺道:“我给你找。”

小厮在帘子外问道:“老爷,是直接去畅春园吗?”

“不!”曹寅拦住他,“先回府。”

纳兰惊讶道:“这是做什么?都这么晚了,还不赶紧回去。”

“反正已经晚了,不忙。”

回到曹家府邸,曹寅把两人带进自己的书房,又命人找来一口大箱子,亲自在书架上翻找一通,一件一件往箱子里放。

纳兰拉着胤祐站在一旁,看着他把书籍字画放进去,还小声对胤祐说道:“宋朝乐史《太平寰宇记》200卷、宋朝赵孟奎《分门纂类唐歌诗》100卷、魏超鹤山《毛诗要义》、《攻媿先生文集》……这些都是曝书亭的藏书,他全抄有副本。你瞧这人,对自己有多狠……”【百度百科】

胤祐问:“曝书亭?”

“竹垞的故居。”

“我知道,我见过他。”

竹垞其人胤祐是知道的,和陈维崧、纳兰成德齐名的朱彝尊。他是浙西词派的创始人,纂修《明史》,入值南书房,后来因为私自誊抄宫内藏书,被康熙革职。

曹寅又从书架上面一层拿了一叠装订好的书本下来,纳兰探头一看:“这些是他自己的手稿,有他这些年做的诗词文章,还有他写的戏。”

曹寅书装了满满一箱子,又叫进来两名家丁,吩咐道:“抬上马车。”

他这才掸掉衣服上的灰尘,拍了拍手去拉胤祐:“行了,咱们走吧。”

胤祐惊讶的张大了嘴:“这这……都是给我的?”

“嗯,”曹寅拉着他往外走,“够你看上好长一阵,你刚说想看《长生殿》的唱词,里面有一部分,另一部分我得找昉思抄了给你送去。”

胤祐知道,曹寅和纳兰都是爱书之人,以校勘、购书为乐事,家里藏书丰富。

纳兰给他做了这么些年的从学师傅,时常拿些书来让他读,曹寅更不必说,在他还没有读书识字的时候就告诉他“博闻强识而让;敦善行而不怠;谓之君子”。

他收了他们的书,从不敢懈怠,每一本都认真读过,甚至能背下来。

时辰实在太晚了,畅春园在西郊,路途可不近。曹寅便没让纳兰跟着,自己把胤祐送了回去。

哪知道他们刚到宫门口,康熙竟然派人在那里等着。

顾问行上前说道:“七阿哥赶紧回去歇着吧,皇上在清溪书屋,说是让您送七阿哥回来的时候过去一趟。”

曹寅当即冷汗就下来了,幸好连夜赶回来了,没有侥幸留七阿哥在家里住一晚。

康熙二话不说先把他狠狠地骂了一顿,问他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,要是胆敢把他儿子弄丢了,砍了他的脑袋都不够。

曹寅跪在地上让他骂,骂够了他也就闭嘴了。还不是要把人拽起来,陪他商讨事情。

大约过了一个月,曹寅最后一次进宫,又给胤祐拿来了好些东西,说是李熹让他转交的。

胤祐打开来,里面是好几身衣服鞋子,还有一些香囊、荷包、手帕等等物品。